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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阁楼,楼上残破的朽木历经数十年的风霜,依稀仍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精细模样。
碧山小径
次日,众人计议已定,先往自闲山庄,看有没有玉横的线索,若是能夺到玉横,又或者查到青玉坛踪迹,再去衡山要人,便简单得多。
他们离开安陆,往那座被唤做“碧山”的小山进发。出城不远便望见青色的山峦画影,这点脚程对他们几个来说实在堪称近便,眼看快要到山路之前,却迎面看见两个人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主一仆,看着是商旅模样。
“你们要走碧山这条道?!”那商人仿佛见了鬼还是遭了劫般的惊慌失措,看见几个年轻人,不禁大呼小叫起来。
百里屠苏点点头。
“千万别过去!有鬼要害人的!”商人的仆人摇着双手叫道。
“我才去外地几个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以前明明不是……”那商人自顾自念叨,说到一半,却又像怕被谁听了去似的,住了嘴。
方兰生拍了拍胸脯:“不怕!我们就是要去捉鬼。”
“捉鬼?就凭你们这么点人?”商人眼睛一瞪,“都是些不要命的!”说着招呼了他的仆人,埋头就往县城方向走,偷眼瞥着百里屠苏几个人,那眼神,就仿佛在看已经死掉的人。
“看样子碧山与自闲山庄确是出了些什么事情。”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红玉肃然言道。
“走走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兰生却是豪情万丈,“敢小瞧我?本少爷偏要捉住几只厉鬼给他们瞧瞧!”
方兰生说着,当先往那鬼气森森的山里大步走去,百里屠苏也无二话,淡然迈步前行,几个人都跟在后面,一起登上了入山的小道。
进入山中,只见山道两旁时而出现破败的屋舍,仿佛这山中亦曾多有人迹居住,却不知是毁于何年兵火灾祸,早已空废。不知是不是山中湿幽的空气造成的错觉,耳边似乎总有凄凄然的声响在回荡,忽近忽远,令人不寒而栗。愈往深处行走,便觉得山气愈加寒冷,那种寒冷与外间气候变化带来的凉意并不相同,更似是一种发自地底深处的、隔绝人世的幽凄阴郁之气。
方兰生起初志气昂扬地打头前进,走着走着就不禁脚步迟疑,再过一会儿却是已闪到了队伍末尾,趁人不察,便深深地咽一口唾沫。近来一番历险,论恐怖的所在也见过几处,但偏是这鬼气森森的荒山,虽然并未见到什么妖魔厉鬼冒出头来,却不知不觉间让他感到寒意渗入肌骨深处,饶是再好强嘴硬,这份从内心生出来的惊悸不安,令他那股带着三分傻气的无畏一时彷徨消散。
总有些什么好像遥远缥缈,却又缭绕不绝的东西在撩动着他,令他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他一边走着,嘴唇不禁翕动,碎碎地念叨起来——是一篇佛家经典《大悲咒》,念着它,似乎尚可让心境稍稍安定。
襄铃娇嗔的催促声传来,方兰生忙忙地应了一句,拔腿去追同伴们。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林间微风拂过他腰间的坠子,那枚自幼就与他贴身不离的“青玉司南佩”,发出了一瞬闪亮的清光。
方兰生退了下去,队伍打头的就变成了百里屠苏。背剑的少年却是丝毫不为这山中诡异的氛围所动,一脸冷峻,只默默而坚定地前行,脚步踏处,眼神过处,竟是比鬼山中的空气更为肃杀。
百里屠苏身上这种特有的气息,平时并不明显,每当面对敌人或危险的时候却会如犀利的剑气一般瞬间升腾,甚至笼罩住周身的一切,令与他同行的人都不禁慨然有感,心中一阵肃穆与凄然。
又行了一两里路,空气变得更加污浊,山中诡异的阴气笼罩在四周,遮天蔽日,竟比初入山时更为厉害。这大概便是已经接近鬼物聚集之处的征兆,百里屠苏起了警惕,握紧佩剑,带领伙伴们步步谨慎地向山道最高处前进。
众人这般在鬼雾中迷茫行走,不经意间,猛然见一座形制庞大的破败庄院已出现在眼前,仿佛隔世蜃楼,就这么突破迷雾地降临,或是从幽冥地底无声无息地冒出。几个人都有些惊讶,不禁谨慎地住了脚步。还是襄铃的眼睛最好使,立时便瞧见那门楣上破烂的牌匾,上面几个字依稀倾斜,读出来是:“自闲……”
自闲山庄,安陆人人闻之变色的传说中的鬼宅,已经到了。
“哇!还以为就是几间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方兰生瞧见这鬼屋,却不禁感叹了一声,继而挠了挠头,“这大门……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
他这句嗫嚅似的无聊话语,却引得襄铃小耳朵动了一动,听了方兰生那句没来由的碎语,却不知怎么,那股深深的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如同阴雾一般浓浓地笼上了心头。
百里屠苏四面查看一番,说道:“封印已几不可见,厉鬼尚不能脱出。但凶厉阴气由门内溢流,祸患无穷。”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沉默了一时,就连方兰生都不禁闭上了嘴,咕嘟咽了口唾沫。
“恩公可来了!叫我好等!”这一声糙汉醉醺醺的热情招呼好似晴天霹雳,惊得深沉思考的众人皆是一个愣怔。
那个人……来了。百里屠苏依然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方兰生回头看着那大大咧咧走过来的一身破衣服的醉汉,想起昨日从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口中听得的事情,“这……就是长得像风晴雪大哥的那人?怎么是个酒气冲天的酒鬼?”方兰生抽了抽鼻子。
尹千觞听得此言,不禁大摇其手:“此言差矣……‘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几杯美酒下肚,就什么烦恼全没了,这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方兰生撇嘴道:“切,跟酒鬼没什么好说的,赌徒赌到倾家荡产还整天想赢钱嘞,一回事。”
“小兄弟厉害哟!”谁知尹千觞更来了劲头,“你怎么知道我也时常去摸两把,稳赚不赔,嘿嘿,那些输钱的人都是手法太拙劣!”
方兰生直直地望着眼前之人,第一次见到这般厚脸皮的人,他张口结舌,愣是没说出话来。
百里屠苏有些冷冷的言语,打断了他们的拌嘴:“可有道士打扮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
尹千觞见恩公有问,连忙笑脸相迎,却是摇了摇头:“门边蹲半天,人影鬼影都没见着。唉,不说这个了。”他一挥手,忽而转了话题,“恩公呀,昨夜我苦思一晚,该怎么报答你在江都的大恩,终于被我想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塞进百里屠苏手里。
百里屠苏问道:“何物?”
“一位高人赠与我的卷轴,如今我转送给恩公,上面可是记载着不传之秘……”尹千觞笑得神秘,“譬如如何倏忽千里,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某些地方……嘿嘿,恩公明白人,一看便知。”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掌中那个极破烂的卷轴,只是蹙眉无语。
尹千觞道:“讲个正经事儿吧,我瞅了下,自闲山庄的封印眼看快没了,说不准还有什么人推波助澜一把……里面的鬼暂时出不来,可过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他话未说完,却忽地被方兰生的声音打断:“声音……有声音……”
方兰生不知在叨咕什么,这话语却已是在远处,众人听了不禁看去,只见他一个人站在自闲山庄的大门前,眼看就要走进去。
方才众人只顾着跟尹千觞混缠,却不知方兰生什么时候已独自走了那么远。红玉不禁一惊:“猴儿做什么?”
方兰生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只仍是念叨着:“喊我……进去……”说罢这一句,竟不由分说一步迈进去了,瞬间身影便消失在鬼雾之中。
“回来!”百里屠苏大叫。追上去时,却被山庄大门内雾气所阻,全不见方兰生踪迹。
“我们去追兰生!”风晴雪急道。
“慢!”尹千觞忽然一声大喝,止住众人脚步,“那位小兄弟说不定是给鬼怪的声音迷住了,身不由己走进自闲山庄……唉,这……”他说得有些支支吾吾,“就是说,鬼怪故意引人,冒冒失失跑去恐怕不妙啊,待我施个法,给我们几人来个避鬼咒!大鬼防不了,小鬼倒是会远远避开。”
“要施法就快啊!”襄铃却是急了,叫了一句,“讲来讲去,呆瓜不就更危险了?!”
“来了、来了!”尹千觞应着,便手舞足蹈念起咒来,“看我纵横江湖、独门道法——我左青龙,右白虎,胸前有朱雀,背上有玄武,头上有仙人,足下有玉女,手中三将军,十指为司马……”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
襄铃急着问道:“好了吗?”
却见尹千觞双手一捂肚子:“忽然、忽然肚子痛,哎哟!昨晚下酒菜不该买便宜的猪头肉……”
众人全然无语。
尹千觞急急言道:“我我我、我得去林子里……一下!这法术施不施其实也还好!你们要寻人就先走!我可不是拿了钱不办事,实在是……拉完了我就追上来!”
说着,人已一溜烟地跑走了。
一阵萧瑟的风吹过,地上树叶被纷纷扬扬吹起。
“他……和大哥一点儿都不像……”半晌,唯有风晴雪还说得出一句评价。
百里屠苏眉心微蹙:“速进自闲山庄。”
梦境如真
方兰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阁楼,楼上残破的朽木历经数十年的风霜,依稀仍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精细模样。
他的眼神凝滞,早已沉沉陷入梦中。
梦境里,他坐于一座华丽大宅之中,一对中年夫妇居于上座,正笑着对他说:“这可是叶家这些年来头等喜事,我叶问闲的泼辣女儿居然也有嫁出去的一天。”
旁边闪出一个娇俏的女子来,撒娇道:“爹!你又说我坏话!”又转对他,拧着身子不依道,“晋郎,爹和娘欺负我,你都不帮我……”
方兰生心下迷茫,却听闻自己开口说话,声音沉稳,带着一点温柔:“沉香只是性子直爽了些,晋磊便是喜爱她这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本不必如寻常闺秀般矫揉造作。”
上座的叶问闲哈哈大笑道:“磊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夫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以后这自闲山庄的家业还得交到你的手上!”
而自己躬身道:“小侄一定会好好照顾沉香,此生绝不负她。”
不知何故,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并非真心。
场景忽变,他已坐在一间竹林小屋之中,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却不是刚才那叶沉香。
女子身子单薄如柳,面带病色,却难掩清丽,恳切劝道:“师兄,你当真不能放下仇恨?为了报仇,竟去欺骗女儿家的感情……”
他的声音却激越不忿:“叶问闲残杀师父、师娘,自然要他血债血偿!杀他一人不难,但如何消我心头之恨!我定要让他尝尽痛苦而死!”
“师兄,爹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想看到你变成这样的人!”女子情急之下,心口绞痛,加之咳嗽不已,其状令人心生怜惜。
她得到的却是冰冷的回答:“我已没有回头路!文君,这些事情你不用管,好好养病才是,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他决绝地起身离去,袖脚被那女子牵住。
“师兄……当初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吗?”
他僵了一瞬,声线变得低柔,却不敢回头去看,只怕看过一眼,百般决心都将化为飞灰幻影:“记得,到死都不会忘掉。”
画面飞闪,依稀便是自闲山庄的模样,只是四处火焰缭绕,夹杂着人的凄厉呼救声。
他手持一把唐刀,袍角血迹密布,面前尽是穿着家丁服饰的尸体。
而那名为沉香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嘶喊着:“晋郎,你疯了吗?!为何杀戮家人!”
他狂笑道:“家人?我的家人里没有姓叶的,仇人里倒有姓叶的!当年你爹心狠手辣,仅为了一本武功秘籍,就杀死我恩师!贺家老小十一口人,尽死于你爹掌下!只除了我师妹贺文君,那时由我陪着在外求医,方才逃过一劫!”
叶沉香闻言惊慌失措:“你、你一定是错怪爹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复又想起了什么,声音骤然低沉,“晋郎与我……与我恩爱几年,难道全是假的?!”
“你在我心中,不过是个复仇的棋子,何来恩爱?苍天有眼!明年此时便是你叶家满门祭日!”
手起刀落,扬起一泼滚烫的鲜血,他未有犹豫,任那腔血尽数淋在自己面上、身上。那是复仇的快意,还他师父一家的血债。
沉香的身子软软倒在烧红的木板上,目眦尽裂,眼中流下血泪来,“晋郎!我那么喜欢你……你好狠的心,我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竹林小院,萧瑟不堪,他坐于石碑前,抚着那上面冰冷的名字,“文君,贺家终于大仇得报,我很开心……小时候,我就说过一定会娶你……成亲以后我们永远住在山上,不理凡尘琐事,养一群鸡鸭,生两个孩子……如今,我来迎娶你了,文君。”
小院内跑进来一个青年男子,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晋磊!当初我们说好只杀叶问闲那个老匹夫,他多行不义,活该有此下场!你怎么能带了其他江湖恶徒,屠尽叶家满门!”
他扯开男子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抱着石碑,道:“滚开!别来烦我!我要筹备与文君成亲之事!”
“成什么亲!她当初病得快死,怎不见你娶她?!那时你在做什么?只忙着和叶家小姐的婚事!”
病得快死?他忽然觉得目涩口干:“文君病了?你说清楚……”
“你疯了吧?贺姑娘早已过世,她是你成亲前两日亲手葬下的!”
“重病……死了?”
男子再不愿与他多言,丢下恶狠狠的话便走了:“晋磊!你好好看看身后!写的什么!”
他的手指僵硬,抚过墓碑上的字迹,花了好大力气才辨认清楚:“贺文君之墓……”
前尘往事尽显,他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颈,喘息不能,“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扔下她一个人……”他提起丢在一边的刀,贴上颈间,“文君,这就来陪你!”
倏忽间,他腰上青玉司南佩一闪,唐刀落地,他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自闲山庄
这一边,百里屠苏等人已踏入自闲山庄鬼雾弥漫的大门,往内深入,走不几步,便已全然看不清一丈开外的前路。百里屠苏对众人道:“此地鬼气甚重,雾气必是常年不退,须得谨慎。”一边呼唤阿翔寻找方兰生踪迹。
众人在雾气弥漫的残败庄园中辗转绕了几个弯,似乎已经深入到山庄内部,百里屠苏的脚步忽的慢了下来,一同放慢了脚步的,还有红玉。
“百里公子,是否也觉察到了?”她凑近百里屠苏身边,谨慎地低声说道。
百里屠苏不言,只点了下头,犀利的眸光中充满了警惕。
“觉察?觉察到什么?”风晴雪见他二人的样子,不禁低声问道。
“有鬼作怪。”红玉仍是若无其事地慢慢走着,口中却说出惊人之言,“从进入山庄到现在,我们一直在相似的房舍之间原地转圈,并未真的前进。”
“什么东西?好吓人啊……”襄铃也是一惊。
红玉言道:“只是这鬼物的幻术竟能将我们几人困住。并非一般阴魂不散的小鬼能做到,恐怕是红衣厉鬼。”
“红衣厉鬼?”风晴雪眨了眨眼,“厉鬼大概就是很厉害的鬼?却为什么要穿红衣呢?”
红玉神色有些黯然道:“有的鬼魂生前含了极大的怨气,特别是受冤而死之人,死后若是怨气极盛,便会化做红衣厉鬼,属于鬼物中极难缠的一种——而他们本身,细细想来,却也是十分可怜的。若是这类鬼物作祟,纵使是我们这样有些身手的人,也当小心。”
话才说到这里,忽见百里屠苏纵身一步,挡在了三个女孩子身前。一瞬静默之后,他突然拔剑斜指,犀利剑气一时荡开了面前围拢的浓雾。便在此刻,只见金光一纵,红玉双剑已经出鞘,剑中所含利金之气与百里屠苏的火焰之力交相配合,一招雷霆惊梦,剑光如雷电贯下,四面幽暗一时亮起。
只闻一声凄厉的惨叫,昏暗中似有一个女人遭受了重创。须臾过后,雷光之下,一个周身破烂衣袍的红色身影逐渐显现眼前,飘飘忽忽,有身无足,面目青紫可怖,竟当真是一只现了形的女鬼。
百里屠苏纵身而前,口念降魔咒诀,使出天墉城镇鬼驱邪的剑术,将那本已受红玉一剑之威、失去反击之力的厉鬼牢牢辖制在自己剑锋之下。
女鬼尖叫了两声,转而变成沉哑的低喘,一双通红的眼睛恨恨地盯着眼前的四个人,还欲挣扎。
“鬼物!方兰生可是中了你的迷咒?”百里屠苏上前逼问,女鬼并不答话,只是吐着鲜红的舌头,愤怒地示威。
“说!为何作怪困住我们?”红玉冷静至极,问道,“兰生一个外乡之客,能与你们有何仇怨,你们要将他迷去?”
那厉鬼安静了下来,静默良久,一开言,凄厉刺耳,吐出满腔天大的怨恨:“那个臭小子,害死自闲山庄满门,活该遭此报应!”
“你说什么?”襄铃听了女鬼的话,气得一跺脚,“呆瓜从来没到过这里吧,怎么可能害死这里的人?再说,几十年前呆瓜还没生出来,怎么可能在这里害人!”
厉鬼并不理睬,只是时而畅快时而痛苦地笑着,笑声中充满了怨毒。
百里屠苏不禁眉梢一挑:“难道……你说的是前生之事?”
襄铃等人听闻此言,都是一惊。那红衣厉鬼却笑了两声,又哑着嗓子言道:“那个狠毒至极的人,为报私仇,杀死叶家上下几十口人,就连我们这些下人也都不曾放过。我们在这里为怨气所缠,他却自去投胎转世,又过起快活日子。我恨,我们都恨!!今日总算等到他来,我们定要了他的命,报仇!”
襄铃听了这厉鬼的话,不禁连连摇头道:“不会的。兰生那么善良,才不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襄铃不信!”
“什么兰生,他叫晋磊,几十年前自闲山庄叶庄主的女婿,晋磊!”红衣厉鬼大叫道,“他将叶庄主一人的过错,报复在我们所有人的头上!他卑鄙至极,假意欺骗我家沉香小姐的感情,只因为小姐是叶庄主唯一的女儿!呵呵,他假意与沉香小姐相好,与她结亲,然后趁着庄主不备,一夜间杀光叶家上下所有的人,还一把火烧了这自闲山庄!我们这里所有的鬼,都是被他一柄刀冤杀而死!!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报仇,报仇!”
红衣厉鬼好像疯了,尖叫不止,狂乱挣扎间,不慎碰上了百里屠苏的剑刃,突然厉声高叫,转而不见了踪影。四周的迷雾幻象也一时散去,一条荒败的道路显现在四人眼前,虽然残破,却是一条真正能通往山庄深处的道路。
厉鬼方才的话,使得百里屠苏等四人心中震撼,都是一时默然。难道方兰生真的便是他们前世的仇人?然而据女鬼方才所言,数十年前那个名叫“晋磊”的人于此间复仇的方式,未免过于惨烈狠决,听来令人欷歔,却怎么也无法与他们所认识的那个碎嘴唠叨、活泼单纯的方兰生联系在一起。此事令人心寒,不容多想。
百里屠苏默了片时,只是说了句:“找人要紧。”便又带领几个伙伴,一同往山庄深处而去。
百里屠苏等人又前行了几进院落,路上偶尔遇到几只怨鬼,轻松便扫去了。他们来到一座阁楼左近,远远似乎可见阁上破旧的牌匾,题着“香雪阁”三个尘封的字。附近并不见人踪影,也无鬼物出现。正犹疑间,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是阿翔报来的信号。
“找到了!”百里屠苏领着几人冲进这破败的阁楼庭院,远远便见方兰生站在院中。众人欣喜,刚要叫他,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从未见过的长刀,兀自在那里疯狂地挥舞,仿佛是在砍杀着什么,双眼失神,已经全然没有了理智。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他一边挥刀一边嘶喊着,声音都已变得沙哑。
“兰生!”襄铃急得叫了一声,便要上前。
红玉一把拦住:“小铃儿先别去!猴儿不对劲!”
话未落,却见方兰生忽然将头转了过来,发红的双眼盯着四个朋友,突然爆喝了一声:“杀!!”便手舞长刀冲杀过来。
“小心!”百里屠苏喝了一声,剑已出鞘,众人尚未醒转过来,两人的刀剑便硬生生碰在了一起。
方兰生是真的中邪了。看到他手握长刀对百里屠苏刀刀逼命的情境,红玉等三人总算实实在在地看清了这一点。
“猴儿醒醒!”
“兰生,别打了,是我们啊!”
几人一边大喊着劝诫,一边也各自亮出武器,上去为百里屠苏助阵。
然而无论如何叫喊,双眼充血的方兰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砍杀。他的力气与杀意似乎都一下子比平时暴涨了几倍,不顾生死地胡杀乱砍。
面对自己的同伴,百里屠苏却不敢使尽全力,以免伤到方兰生,只能在守势中寻找机会,不免被动。好在方兰生处于邪魔之间,失去了理性的判断,招数凌乱,身法也是漏洞百出,百里屠苏等人密切配合,以四围一,总算控制了局面。
百里屠苏侧转长剑,用并无锋锐的剑身击中方兰生颈侧要害,将他放倒在了地上。
“兰生!”混战告一段落,襄铃气呼呼地大叫一声,冲上前来,对着发狂的少年瞪大了双眼。
方兰生正在呆呆地喘息,看到有人在面前,霍地又站了起来,手持长刀,双目赤红地看着襄铃,样子仿佛要生吞了她。
“小铃儿?!”红玉见这情势危险,不禁高叫。
襄铃却并无畏惧,只是怒喊道:“呆瓜!笨死了!这么简单的鬼魅术也能把你弄得晕乎乎!”
方兰生全不知面前人在说什么,只闻他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眼中的红光变得更盛。
襄铃双眼直视着方兰生,须臾,一双明媚的眸子中,忽地泛出金光:“还不快醒过来!”
她命令似的叫了一声,眼中金光骤然一闪。似乎就在这同一刻,众人都看见方兰生腰间常戴的那枚玉佩之上,一道青光亮起,转而便又消失。
方兰生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柄奇怪的刀,就这样忽然凭空碎掉了。长刀脱手,他眼中的红光消失,狂乱的脸变得呆滞,又愣了须臾,一种迷惑的表情浮现出来——人,是醒过来了。
“我……”方兰生嗫嚅地说着,声音已不复沙哑,“我怎么会在这儿……文君……”他说出一个令人不解的名字来,忽地,却摇了摇头,“不对……我不是晋磊,我是……”
“笨蛋!”襄铃骂了一句,却将金光闪闪的双眼望向方兰生身后,小手一指,怒叫道,“搞鬼的讨厌怪物!你出来!”
方兰生的背后,一团黑影渐渐浮现,瞬间显出一个人形——一身血迹,骨瘦如柴,发髻凌乱,指爪如刀,活脱脱一个厉鬼的样子,可是看她那一身残破的衣裙装扮,依稀可以辨出,生前是位世家千金。
“哪里来的死丫头……坏我大事!”显形的厉鬼沉哑的嗓子,阴冷瘆人。
襄铃一撅嘴:“襄铃才没死,死的明明是你!”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喝问道:“无缘无故为何害人?!”
“无缘无故……你说我无缘无故?!”厉鬼双眼一瞪,转头指着一旁犹在发愣的方兰生,“就是这个人……上辈子虚情假意骗我!害死叶家满门!我杀他报仇有什么不对?!”
“上辈子骗你?”风晴雪听了这话,不禁睁大了眼睛,“难道,你就是那叶家小姐,沉香小姐?”
“不错!我就是叶沉香,被晋磊害得死不瞑目的叶沉香!!”厉鬼怒喊了一句,震彻整个破败的庭院,她的怨气和鬼气远胜一路上遇到的种种鬼怪,似乎整个自闲山庄的怨气之源便在此处。
“我恨!我恨不得亲手撕碎了他!”
她吼了两句,愤恨地喘息,仿佛一腔深不见底的仇怨无法发泄,直要将她自己都蹍得粉碎。
“只可惜……他身上带着佛珠,我不能靠近,要不然、要不然……”叶沉香的声音阴沉已极,“还有那该死的青玉司南佩!我本可以用鬼魅术惑他自尽,几乎成功了……却三番五次被捣乱!”说着她怨毒地指着襄铃,“又来了,你这死丫头!破我法术!”
襄铃瞥了她一眼:“什么破烂法术,比起九尾天狐的魅术差远了,不知羞……还敢骂我!”
“这位……这位姑娘,有话……那个好好说。”方兰生此时已全然醒转过来,看见眼前情景,不禁有些呆滞,“我们俩,认识?”
“晋郎……你问我吗?”叶沉香声音似泣似笑,语意微乱,“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苦?哼哼……你居然问我们认识吗?!”
方兰生被她说得更是茫然,不知如何对答。
“一日夫妻百日恩……”叶沉香幽怨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庭院,“可叶家……爹、娘……整个庄子都毁了!你把叶家害得这么惨!自己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你甚至不记得……亲手杀了我吗?如今还作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站在我面前!你怎么能?!”
“晋郎……晋磊……夫妻?”方兰生茫然地重复着叶沉香话语中的字词,呆若木鸡。
“哼!你不就是晋磊,晋磊不就是你?!”叶沉香怒吼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错认!”
方兰生摇头道:“可是……我明明是方兰生啊。”
“还敢骗我?!”叶沉香大吼一声,“我问你,方才你发疯之际,看见的可都是晋磊的平生?如若你不是晋磊,为何中了鬼魅术后,却能看见他过去的事?那可不是我法术所致!”
听得此言,方兰生瞠目结舌,呆在那里。
叶沉香寒入骨髓的话语,喁喁道来:“我说过……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可是,你却自己疯了……死了……自闲山庄又来了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士,把我们困在里面!我只有慢慢等、一直等……那臭道士的封印总有一天会没了——到那个时候,我就去寻你的转世,亲手杀了你!结果呢?哈哈,结果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你都是鬼了,怎么一直想着这些事?”方兰生愣了好半晌,勉强说道,“我爹说,做了鬼,不去投胎总是不好的……”
“哈哈哈!投胎?!”叶沉香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我想都没想过!我只要你死!!”
方兰生不禁退了一步:“我……”
“叶家老小!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叶沉香不容他再多言,只呼喝一声,却见男男女女无数形态各异的红衣厉鬼纷纷显形出来,聚在叶沉香周围,一齐怨毒地向着方兰生嘶吼。
“杀了他!杀了晋磊!!”
无数厉鬼一拥而上,也并无什么成形的招数或法术,纯是一派凄厉的怨毒与疯狂的撕咬,向着方兰生和他的几个伙伴围攻上来。
方兰生刚刚自鬼魅术中醒来,身体尚有些虚弱,百里屠苏几人挺身上前相护,五个人,数十的鬼,如同一团黑云血雾般缠斗在一起。
这些厉鬼,也当真算是鬼物之中顶顶厉害的了,若是一般人在此处,恐怕早已被索命。然而与百里屠苏等人相比,毕竟他们只是寻常冤魂,纵使戾气再重,却也难敌杀神斩魔的剑气镰风。只见一阵刀光扇影,叶沉香所率领的鬼魂之阵迅速地溃败,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方兰生身边,被百里屠苏等人彻底地击溃打散。
似乎是惊疑了一阵,转而,怨恨入骨的叶沉香发出切齿的恨意,直冲空中低沉的阴云:“晋磊,你逃不掉的……我一定……”她说着,忽地拼力,瞬间从地底招出更多的大小鬼魂,一时阴风四盛,“一定要、你、死!!”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一入轮回井,抛却生前事。”红玉冷冷地言道,“姑娘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前世恩怨,今生纠缠。”
“我偏要执迷不悟又如何?!”叶沉香近乎凄惨地喊着,“活着的时候有多爱他……死去之时就有多恨他!!同是女人……你不会不明白吧!”
红玉听此一言,一时竟默然无语。
“姑娘,你、你先冷静一下……”方兰生伸着双手,还欲劝慰,谁知话未说完,却闻得香雪阁外,有陌生人生硬的话语,突然飞了进来:“痴男怨女,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也该散场了!”
众人闻言转身,只见一块白色的玉石碎片凌空漂浮,百里屠苏见之大惊——是玉横!
“糟糕!”百里屠苏不禁喊了一声,未尝来得及阻止,便见那碎玉上顿时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啊!!”叶沉香的鬼魂,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满院鬼哭,阴风骤卷。不过一瞬间,所有厉鬼的魂魄,连同叶沉香的阴魂一起,都被吸进了玉横之中,一隐就不见了。
“青玉坛?!”方兰生见状,不禁冲出来大喝一声,“又是你们这帮害人的浑蛋!”
“莫非小兄弟也听过我派大名?”一个轻佻的声音响在空中,却辨不出来自哪个方向。
“这不就是丹芷长老身边那些杂碎?先前在藤仙洞见过。”另一个声音接道。
“原来便是他们……还真多亏了他们,这女鬼才招来如此之多怨魂!”
“是啊,本想慢慢坏了山庄封印,厉鬼倾巢而出,届时不光有陈年鬼魂,还会有新鲜的死人魂魄!这一回却省了不少事!也不用我等在这山庄内外四处奔波!说来玉横就是这点美中不足,离得远些的便无法吸纳魂魄。”
百里屠苏集中全部精神搜寻说话之人的踪影,不知几人用的是什么法术,声音忽远忽近,而身形隐藏得极好,完全察觉不出他们的所在。贸然出手,只会搅乱局势。但这几个道士若无其事的对话,将方兰生彻底激怒。
“你们简直丧心病狂!收了死人的魂,还想着害活人!”他手捻佛珠,轰向庭院几个角落,“把碎片留下!”
“白日做梦吧!”玉横在空中一闪便不见了。
“几个无能之辈!”那个轻佻的声音带着笑意,“收了这许多魂魄,应该可以向掌门复命了,接下来便只剩以明月珠重塑玉横。”
“师弟!不要多言!”另一人急忙喝止。
“明月珠?”红玉却是耳尖,幽幽地重复了一句,若有所思。
“我……”说走嘴的道士也是一怔,转而却又傲慢起来,“哼!难道凭这几个杂碎还能兴起什么风浪?!我们走吧,去安陆的那些师兄弟料想也该将事情办妥了。”
此言一落,只见光雾一闪,百里屠苏等人再追出去,却四处不见踪影,不由得心中恼怒。
“安陆?你们又在搞什么鬼?!”方兰生冲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大喊,却只闻自己的声音在荒败的山庄中空荡地回响。
“同上次一般的身法,只怕追赶不及。”红玉蹙眉言道。
“那怎么办?!”方兰生急得什么似的,“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啊!”
百里屠苏言道:“先离开山庄!”
五人一齐向着自闲山庄之外急奔而去,鬼物尽去,山庄中的道路变得清晰了许多。到得碧山道上,四下张望,仍是全然不见青玉坛弟子的影子。
“果然不见踪影!可恨!!”方兰生急切地捶着自己手掌。
红玉在一旁低头思忖,忽而言道:“我在想,青玉坛弟子提及的明月珠……”
百里屠苏心头一动,转问道:“莫非,是古书中所记……”
“不错。”红玉点头言道,“‘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正是记述秦始皇所得稀世珍宝。曾经听闻,秦陵地宫中的明月珠除去世人所知的晶莹似月,另有重塑之能……同样的名字,想必并非巧合。”
“那又怎样?”方兰生言道,“反正那什么明月珠已经归青玉坛所有了吧?我们要寻玉横、救少恭,就得去衡山和他们拼了……”
“猴儿急什么?你可知道,秦始皇死后,那些宝物都被带入陵墓陪葬,千百年来,虽遭无数人觊觎,宝物却无一流落于外,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令凡是妄动此念的人均未如愿,反落得悲惨下场。”
方兰生眨了眨眼:“你是说……明月珠还在那座陵墓里?!”
红玉点头:“多半如此。少恭曾言,玉横碎裂乃是青玉坛所为,如今重塑也必有所图,他们要去始皇陵内,我们便去那儿抢回玉横就是。”
百里屠苏闻言,自是同意,却思忖道:“始皇陵所在,历来众说纷纭,只不知往何处去寻。”
“这却不难,此去西北山中,便有一处偏殿入口,不过路途颇为遥远。”红玉道。
“红玉姐好厉害,什么都晓得。”自初见以来,红玉帮助大家良多,兼又通晓古今,风晴雪简直有些崇拜她了。
红玉却只是淡淡答道:“活得久了,也就这点好处。”
众人看她不过二十许的样子,言语间却总是历经沧桑的模样,难免疑惑。只是红玉不愿提及,他们也没再多问。
“真要去始皇陵……挖死人坟?”方兰生却起了犹豫,“这、这可是大不敬啊,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猴儿也是心善,这惊扰死者之事实属人之大忌,如今只怕要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当存敬畏。”红玉在旁言道。
这话,却说得方兰生挠起了头:“心善……我也算不上心善,上辈子的我……那个叫晋磊的好像是个很坏的人,骗了那位姑娘,还害死她全家……”
说到这里,他自己愣了一愣,突然抓住自己头发,不知所措地大喊起来:“难道晋磊真是我的前世?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坏人啊!!”
“什么嘛,明明只是呆瓜一个……”襄铃撅着小嘴说了一句。
“方兰生便是方兰生,晋磊便是晋磊。”百里屠苏语气微沉。
方兰生的心,却似乎并未因这几句宽慰之言而放下,“那个女鬼……”他欲言又止,“不管怎样,我还想再见她一面,虽然没想好要说什么……假如把玉横夺回来,还能见到吗?”
红玉摇头道:“可要试过才知。”
“那……那快走吧!”方兰生跺了跺脚,“反正玉横是一定要抢回来的!”
“始皇陵离此甚远,待我们赶去,兴许已经迟了。”红玉却忧心道,“须得想个法子……”
方兰生道:“我们回安陆去,买几匹最快的马!”
“傻猴儿,青玉坛那些人的身法,即便是天下名驹也望尘莫及吧?”红玉叹道。
众人正无计可施时,百里屠苏却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尹千觞所给的破烂卷轴,展开看了起来。
“我说木头脸,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别的东西?难不成这破破烂烂的玩意儿能解我们燃眉之急?”
百里屠苏并不理睬,只继续看了那卷轴一会儿,转而看着红玉:“腾翔之术可有用处?”
红玉不禁一惊:“百里公子是说这卷轴上记载了腾翔之术?!”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尹千觞曾言此卷轴教人如何倏忽千里,我亦是心存侥幸,展开一阅。除此以外,另记有一些法术,大多……无甚用处。”
红玉却很是惊喜:“那些东西不理也罢,只需有这一项腾翔之术,若能学会,当可速速赶到始皇陵入口!”
“这、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吗?”方兰生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百里屠苏并不多言,只向着红玉递出了卷轴:“速将卷轴传看一遍。”
红玉却推开了他的手,转而让他递给风晴雪:“你们看,我不必了。腾翔之术我本是略知一二,只不过所习心法较为特别,难以传授,先前要与你们一同进退,故从未施为。”
百里屠苏看着红玉,若有所思,却未多言。
当下几个人将那破烂的卷轴传阅了一遍,各自将腾翔之术的心法牢记心中;这几人也当真是天资过人,才只不多的工夫,各自试着施展心法,竟都觉得身体轻盈,翩翩可飞——这腾翔之术,竟是一蹴而就。
众人都学会了这法术,风晴雪却有所思,忽而言道:“所以说,那个人……像大哥的那个,其实挺厉害?他之前喊肚子疼,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红玉却是一笑:“妹妹莫担心,那人只怕机灵得很,姐姐给你担保,他绝对没事,说不定已经跑去哪里喝酒了吧。”
风晴雪听了,缓缓点头,心中却仍是不大放得下。
正犹疑间,却闻山道上有人喊了过来:“喂!那里的人!”
百里屠苏等人看去,竟是安陆城中出面托付捉鬼的那两位男子,他们冒着危 险入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醉道士呢?”那两人到得近前,上来就问,“你们不是跟他一起的?”
百里屠苏不答,只是问道:“何事慌张?”
来人急切言道:“有道士模样的人把在城外玩耍的四个孩子抓走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
“难怪……”方兰生惊道,“难怪他们在自闲山庄时提到安陆!”
“那些道士好像说要把孩子带去做什么魂魄仪式的祭品!”来人说着,急得直跺脚。
“魂魄仪式……”百里屠苏思忖道,“莫非与重塑玉横有关?”
“八成是这样!”方兰生一拍手。
红玉道:“或许青玉坛重塑玉横时,想以活人为祭……那孩子们多半也被带去了始皇陵……”
“这、这到底该怎么办呀?!”安陆来的人已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百里屠苏言道:“切莫慌张,我们正要去寻那些道士!”
“这……能把孩子们救回来吗?”那两人听了,稍稍宽心,却又疑虑。
百里屠苏不语,只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在那辽阔的三秦大地,一座亘古无双的神秘皇陵,以及隐藏其中、不可预知的危险与命运,正在等着他们。
秦始皇陵
几人念起法诀,施用腾翔之术,足下风云骤起!
高空气流纷乱,他们以数百倍于飞鸟的速度穿云越岭,眼见着一道山麓割开了大地,那便是秦岭,传说中,秦始皇陵便掩藏在这道横亘华夏土地的山脉一角。
两个女孩子和方兰生都不禁发出惊叹的叫声,就连百里屠苏也深深地呼了口气,仰面望了望蔚蓝高远的天空,不知此时光景,能否和师尊御剑而飞之时相提一二。
只有红玉的脸上淡漠如昔,像是唯有躯壳在此,神魂却落在天外云端,不知所踪。
说来也怪,红玉容姿艳丽,远胜于风晴雪的清丽和襄铃的可爱,但她身上丝毫没有脂粉烟火之色,反倒时时透着一股庄重。她虽然时常牙尖齿利,戏谑他人,但又思维缜密,事事周全体谅——这样的一个人,集着极热闹的生气,又带着满身的清冷,当真奇妙。
众人随着红玉,落在一座矮山的谷地里。这里草木青葱,但并不巍峨险绝,不似什么名山大川,亦不是传说中秦始皇陵所在的骊山。方兰生看来看去,也不觉得这里便埋藏着万陵之陵的秦始皇陵。
他面上的疑惑难以掩藏,红玉瞧见了,笑道:“秦始皇陵确实从骊山开掘,只是始皇帝下锢三泉,上崇山坟,筑了无数随葬墓室,光是外围的宫墙和流沙,就足以挡住历代的盗墓之人。反倒是这骊山支脉,渭水之畔的无名小山,是进入秦陵的最佳入口。”
古来不知有多少人曾试图寻找秦始皇陵地宫的入口,但能得其门而入者,百中无一。可众人随着红玉的引领细细寻觅,只见草木遮掩的土山坳里,两方古老的石门微微洞开——石门上的纹样充满战国遗风,显见是千年古物。
红玉解释道:“此处乃是修陵尾声时,覆土工人进出之地,本该封死,却因为其时陈胜吴广起义,大军逼近骊山,秦二世逼不得已调修陵队伍对敌,留下了一些未完的遗迹。虽是通道,却未必是坦途。秦始皇陵内机关重重,还会随天地之力运转,时有不同,我们需得格外小心。”
百里屠苏左右打量了一下,却不禁蹙眉。入口左近的土坡已被人为地破坏,而且翻出来的都是新土,显然是最近才有人进出。“此地坟冢遭破坏……青玉坛门人或许已经到了。”
风晴雪道:“别担心,我们速速进去寻找就是。”
几人矮身钻进那洞开的石门,打起精神往地宫深处探去。
始皇陵寝果然名不虚传,一入其内,别有洞天。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了一小段曲折下行的台阶,便忽地进入豁然开朗的地界。偌大的地宫,墓道宽阔整洁,两侧连接着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墓室,堆放着各类见所未见的随葬器物,稍有一个不慎,便会走岔道路。
道路两旁宫人造型的灯台上,油灯明灭地跳跃着,虽然不是烛火通明,却也能辨清道路,可是仔细想想,秦始皇陵修建之时,距今已有千年了,哪里存着大量的灯油能够支持着燃烧了这么多年?
随葬的珠宝玉器看得多了,也不过就是凡俗的器物。反而越是这般看上去寻常之处,细细体会起来,越是令人备感惊异不解,更加敬畏秦陵的宏大神秘。
走过不知多少个转弯,一直十分顺利平静。几人难免渐渐放松了警惕。前方出现一条笔直的甬道,斜而向上,比方才经过的墓道更加宽敞,沿途的宫灯也不再是纯铜颜色,而是镀上了金衣,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格外堂皇。
方兰生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光亮叫道:“前面好像有座大厅,是不是就是寝宫了?!”
他才往里冲了几步,忽然后襟被百里屠苏一把扯住,百里屠苏身形瞬移,抓着他迅速退出了甬道,并警示道:“大家快躲开!”
远处的灯火被什么暗影遮住了,只听得几声闷响,前面好似有巨象踱着脚步奔来,那声音沿着甬道由远至近,几次呼吸间便到了眼前。
“死木头脸!你不要仗势欺人!”方兰生最大的心病便是自己的个子长得不高,所以每每忌讳这样被别人当做小孩子拎起来。百里屠苏分明比他小一岁,却比方兰生高了半头不止,简直就是高得碍眼。
他使劲挣扎着,抱怨声刚出口,一团黑影便擦着鼻尖高速而过,令他呼吸一滞。
“那是什么!?”方兰生定睛一看,只见那团黑影,分明是一块千斤巨石,足和甬道一般宽窄,自上而下滚落而来,毫无闪躲的空间。若是他们已走到甬道中,那必然会被这巨石碾成肉泥。
方兰生一时有点后怕,也忘了继续挣扎。
百里屠苏把方兰生放在地上,转而对大家道:“少安毋躁,须得看看这落石机关如何破解。”
众人闪在甬道洞口两侧,又静静待了一刻,果然,又有巨石滚来。奇的是,他们俱是习武之人,在接近甬道之前,也并未听闻巨石下坠之声,可见是机关捕捉到有侵入者后才触发的。也许是声音,也许是光影,千年前匠人之巧思,令人惊异又敬佩。
算算两次落石之间的间隔和甬道的长度,寻常人是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穿过幽深甬道的。便是眼下几人,也只能说拼尽全力一试。
计议已定,在又一次落石刚刚离开甬道洞口之时,百里屠苏领着众人飞身而入。众人屏息提气,施出最快的身法,眼看时间充裕,还差几丈便要离开甬道了,却见一块黑岩轰然从天而降!
落石之间的间隔缩短了!难道是机关察觉到甬道内有人经过,便会加速落石?!
情势危急,来不及细想,百里屠苏冲在最前面,他一边命令道:“运气护住自身!”一边锐利的剑气已挥出,直直撞向巨石!
其余几人和巨石之间隔着百里屠苏,没有援手之力,便谨遵他的指令,运起真气护体,只听得一声“砰”的巨响在甬道内炸开,耳膜几乎都要被击穿。
那下落的巨石,乃是含有赤铁矿的石英岩,最是坚硬无比,被百里屠苏霸道的剑气所击碎,化为千百块尖利的碎石狂啸着四散飞去。
甬道内避无可避,百里屠苏也来不及施法自护,只是用左臂遮挡住双眼,任那些锐物扑面而来。
碎石上虽不含法力,但威力亦是远超众人想象,它们飞击如刀,冰冷无情,便是撞在甬道岩壁上弹射回来的石块,也带着风声锐响。许多燃烧千年的烛火,俱被这一击之力打灭。
百里屠苏却没有遭遇到意料中暴风骤雨般的击打——因为一道蓝色的屏障护住了他。
是风晴雪。
她镇定地倚在他身侧,双手撑起光的屏障,这屏障像一张柔软的网,兜住了四面飞来的巨石,不仅二人安然无恙,就连后面的三个人,也被护得周全。
百里屠苏心中一软,再不迟疑,招呼同伴迅速冲过了甬道最后几丈。
总算有惊无险,大家定下神看了看所在之地,周围空间突然变得极为开阔,就连墓道中一直缭绕着的浓重的古墓腐朽之气,似乎也一下子消散了。
这是一座较之前的随葬墓室都宽大得多的巨大墓室。乍看上去,似乎就是陵墓的主寝宫了。周遭俱是箱匣堆砌,其中不知藏着多少稀世珍宝。
在墓室中央,高高的石台之上,放置着一具异常华丽而庞大的棺材。
风晴雪仰面看着,问道:“这又大又漂亮的箱子,就是书上说的‘棺椁’吧……听说人死了以后要躺在里面?我们那儿,过世的人都会被抬到祭坛上火葬,不用这种东西。”
“一路过来,眼都看花了……”方兰生愣了片刻,不禁叹道,“这哪是死人住的地方,简直穷奢极侈,比活人住的奢华多了!书上说‘……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可一点儿没有骗人!”
百里屠苏四面打量,驻足思考一番,摇了摇头:“帝王之陵万不可能如此设置,此间与方才所经过的陪葬墓室恐怕皆为虚墓。师尊曾言,帝王诸侯多设疑冢迷惑世人,棺中并非墓主真正尸骸,以防盗贼窃取陪葬珍品。”
风晴雪听了,慢慢点头:“哦,苏苏的师父和红玉姐一样,知道的事情也很多。”
红玉听闻此言,半隐在棺椁的阴影中,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百里屠苏言道:“据闻师尊未成仙身前,也曾四海游历,故所知甚杂。可这路到这里就断了,若照红玉所言,这里必有匠师们设置的机关,打开方是进一步往前的隐秘通路。”
众人在这宽大墓室中四处仔细寻找,却也不敢随意触碰翻弄。
“看这里。”百里屠苏在放置棺椁的石台四面发现了些不寻常的痕迹,浅浅的曲折图案刻印,好似异族文字。
“这是什么鬼画符啊?”方兰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
“这像是道家符咒。”百里屠苏反复看了几遍,心中有了些打算,他又打量起空旷墓室的地砖,在墓室四角的地砖上,也发现了相对应的图案。
“百里公子可是有了眉目?”红玉问道。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一试,万一所行谬误,难免触发什么伤人的机关,大家小心。”众人点点头,任百里屠苏在石台与地砖间组成的机关上一番挪移。
但这并不是无序的尝试,而是循着什么法度,他每行一步,幽深处都传来轻微的机括触动之声。
只剩下最后一块地砖了,百里屠苏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屏息扣了下去。忽闻得一阵激烈的机括咬合转动之声,山石巨响,墓室轰然作响,棺椁高台背后的石墙缓缓挪动起来,不多时,竟真的露出了一条狭窄的甬道。
成了。
百里屠苏额上也不禁浮出一层薄汗,道:“只怕由此而入才算真正的始皇陵内部,前方会有更多的机括陷阱,须得小心行进。”
风晴雪想起铁柱观旧事,不由得连连点头道:“嗯,我再也不点火了,也不会随便用其他法术。”
这秘藏的通道,内无灯火,漆黑幽深,比之前的墓道更为神秘,简直如蛛网般复杂曲折。众人不敢举火,亦不敢随意触摸甬道的岩壁,只能张开灵力的触角去刺探前路。
辗转不知走过多少岔路与转弯,幽暗之间,百里屠苏忽地警觉,不禁手握剑柄,高声喝了一句:“何物鬼鬼祟祟?!出来!”
众人闻之都是一惊,正要戒备,却见一个黑影从密道拐角后面转了出来,来者手上“嘭”地打亮火石,照出一张懒懒散散、却满是喜悦的脸。
“恩公!”一身酒气的邋遢道士凑上前来笑道,“恩公啊,我们可真是太有缘分了!”
竟然是尹千觞,那个十分像大哥的尹千觞。风晴雪看见此人的脸,不禁张了张嘴,一身戒备都松弛下来。
百里屠苏却依然警惕得如冷厉剑锋:“你怎会在此?”
尹千觞抓了抓头:“说来很话长啊……我在碧山树林里……嗯……那个完了,正要进自闲山庄去找你们,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跑了出来,其中一个说要找掌门复命,让其余的先去始皇陵。我想恩公那么厉害,在山庄里肯定没事,就偷偷跟着那些道士来了这儿……”
百里屠苏听了,略略思忖:“看来重塑玉横果然是在此处。”转而却又眉梢一挑,“你又来此作甚?”
尹千觞笑道:“嘿嘿,恩公明白人,就是那个嘛……”
“哪个?”襄铃插话。
尹千觞坦言道:“那个啊……酒钱又花光了,听说始皇陵宝贝多,我想着跟进来随手摸上几件,不就发了?”
百里屠苏闻之,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晴雪上前两步,问道:“这么远,你怎么跟来的呀?而且我们在路上也没遇见你……”
尹千觞道:“我……我跟着那几个道士转转转,不知从哪里进了这地方,后来跟丢了,不过也没关系,正好挑挑拣拣有什么东西可以揣着走……就是太危险啊,又是滚石又是流矢的,还差点被埋在一屋子水银里面!幸好我福大命大,逃过一死!可还是绕在这迷宫里了,终于遇见恩公你们啊!”
百里屠苏听他话说得夸张又含糊,不禁蹙眉。
方兰生可捺不住性子了:“先别说这些了,我们一定得抢回玉横,把孩子救出来!”
“玉横?孩子?什么事儿?”尹千觞迷迷糊糊地问道。
方兰生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玉横……一时半会儿哪说得清。至于孩子……青玉坛那些浑蛋掳了几个安陆的孩子过来做祭品……”
“祭品?!”尹千觞大叫了一声,一向嬉皮笑脸的脸上,竟显出愤怒的神色,“可恶!那伙鸟人!竟对小孩子下毒手?!好!就算不为摸点东西走,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救人!”
这蛛网般繁杂的密道,正如一座迷宫。
是迷宫,就会有一条真正正确的路。百里屠苏心中这样想着,不禁念起昔日在昆仑山上,与几位同门师兄妹一同经历的试炼。那一次,他与芙蕖也曾陷入一个迷宫一般的地洞,幸得陵越大师兄引路,才带领他们顺利脱险。
百里屠苏回忆着陵越辨认方位之法,以心为眼,以灵识为触觉,用气息断凶吉。
一干伙伴只见他合眼凝神,在每个岔路口处冷静地略作判断,便笃定地选择了方向前行;众人跟随其后顺利地行走,竟然并未再遇到任何机关的阻挠,不多时,便到达了通道的尽头——一座极其宏大空旷的殿宇。
“这个地方好大啊……”襄铃叹道,声音在屋内应出阵阵回音,“可是为什么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周遭墙壁皆是由铜汁浇铸,嵌着夜明珠以供光亮,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盘龙抱柱,也没有棺椁或者器物,堪称辽阔的空间内只有一片空空荡荡,最远处有一道铜门,应该就是通路。
“这里不像一般的宫宇设置,倒像是一个地下广场。”百里屠苏蹙眉道。
红玉点点头,也露出忧色:“我看……这像是个……演武场。”
话音才落,只听刺耳的金铁机括运转之声传来,身后的甬道上坠下一道铜门,将洞口轰然封闭。而前方大厅的地下,正有什么东西蠢蠢而出。
众人刀剑出鞘,严阵以待,只见面前偌大广场的地砖纷纷掀起,密密麻麻地升起大批的人俑来!
“这是!”方兰生讶异地看去,近千个人俑身披铠甲,面目栩栩如生,或手执弓、箭、弩,或手持青铜戈、矛、戟,或负弩前驱,或御车策马,俨然便是一支军队!
“兵马俑!”红玉惊道,“秦王扫六合,事死如事生。相传他命人造了数万兵马俑随葬。这是一支阴兵!”
这时众人已经顾不得赞叹这壮阔手笔,因为千余兵俑像是有机括咒法操纵,刷地展开阵形,向六人步步紧逼而来。
百里屠苏当先而立,长剑平扫,一招纯正的天墉城玄真剑气呼啸而去。列队最前的乃是一些步兵陶俑,脆不堪击,立刻被剑锋荡为碎片。
尹千觞也第一次亮出了身手,这让其他几人都不禁有些惊讶。原来他使用的是一柄断山破岳的巨剑,也不知这醉道士平日是用什么法术将巨剑隐去随身携带,此刻赫然亮了出来,手中硕大的重剑挥起千钧之力,将又一排陶俑击碎。
可这两排陶俑不过是后续人俑的肉盾,第三排步兵已是铜俑,手持方盾,像是有指挥一般齐刷刷地前跨一步,将盾牌立于身前,迅速半跪下掩护起背后持弓矢的箭俑。
这不是一般的俑人,这是一支严整的军队!
下一瞬,百道青铜箭矢破空而来!
风晴雪张开蓝色的屏障,那铜矢上却不知附了什么法术,竟有许多刺穿了风晴雪的守护之力。襄铃眼力最尖,羽扇一展,如花朵纷纷开放,将那些漏网的箭矢都乒乒乓乓挡了开来。
便乘此机,百里屠苏和红玉已经欺身而上,贴近那些铜俑。
铜俑毕竟非人,虽有阵法之威,却乏应变之力,青铜坚硬,但总有关节弱处,二人剑光如虹,飞快地斩落一批箭俑。
手持戈矛的铜俑开始迅速散开,将二人团团围住,尖矛如林,纷纷刺来。
风晴雪飞身而入阵心,巨镰横扫,抵开了第一波来势。
红玉清啸一声,一式剑舞流光,以极致的淬金之力去对抗上古铜兵。
金铁之击激鸣,空气中都被这交锋震出音浪,渐渐地,红玉的金气压倒了百名矛俑的青铜之力,这一式柔中带刚,竟将层层围绕的人俑全部荡开。
尹千觞和方兰生此刻借着阵法空隙,直冲向最后方的冲车和骑兵,重剑横扫千军,佛珠制衡咒法之力,这些铜俑笨重不堪,根本逃脱不了二人惊涛般的攻势。
一刻钟后,广场内恢复了寂静,遍地铜俑残骸,像是烽火衰败的战场。
“哈哈!”方兰生喘着粗气,仍然禁不住有点得意地笑道,“就算是千军万马,我们也打得过!”
百里屠苏却安静地望着广场远处的铜门出口,他有种预感:他们已经接近了地宫的真正核心,而比千年古陵更加危险的人物,就在不远处了。
穿过演武大殿,前方又是一条甬道,这条甬道与之前见过的别有不同,是以白玉铺就台阶,雕出扶手。甬道两侧有昆仑玉雕琢成的宫装丽人,肤色宛如真人,她们的手中捧起硕大的夜明珠,照得眼前如同白昼。岩壁也不是寻常的石壁,而是由巧手工匠雕凿出的精致壁画,展现的均是始皇帝的惊世功绩——扫平六国,统一天下,修筑长城,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
此处已经不再煞费心机地设置什么机括,因为这条甬道便通往这座陵寝最高贵的深处。
神州大地上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安寝之地。
台阶忽低忽高,两侧珍奇雕饰令人目不暇接,可是众人都没有心思赏玩,因为前方终于出现一座巨大的铜门,上面龙纹凤影,嵌着无数叫不上名字的珠玉宝石。
六人交换了一下神色,屏息不言,连脚步也放到最轻。
因为隔着面前两扇虚掩的铜门,已经可以隐隐听到那地宫内,有人在说话。
“丹芷长老,该谢谢你曾透露与我,始皇陵内的明月珠有重塑之功。不然青玉坛也不敢将玉横打碎,以碎片吸魂再重聚,如此多的魂魄,让玉横力量达到极盛!”一个中年男人志得意满的声音,在庞大的地宫中激起回响。
丹芷长老,那是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中的道职。
听到这样的话,方兰生不由得手心生汗,紧张起来。
大门内却并未传来欧阳少恭的答话,只是仍听见先前说话的中年人继续说道:“今日便将童男童女的鲜活魂魄注入新生玉横!慰我青玉坛霸业将成!”
似有几个听令的人,齐齐答了一声:“是!”
百里屠苏立时长眉一拧,喝了一声:“住手!!”一脚蹬开沉重的地宫大门,当先冲了进去。
地宫之战
一进此门,偌大的幽深玄宫尽皆展现,眼前的一切,令百里屠苏等人皆是一惊。
眼前玄宫奢华到刺眼的地步,而玄宫中央,真正的秦始皇棺椁高高摆放。一位身着青玉坛道袍、满脸飞扬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棺椁旁,看他服色品级比其余弟子皆高,自是青玉坛当今掌门人雷严。
始皇棺椁之上,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凌空悬浮,正是玉横。那些碎片已经恢复成一枚形状奇异的玉器,看不见拼接的缝隙,完美得浑然天成——玉横,已经被彻底重塑。在这一刻,孩童们的鲜血理应要祭洒在始皇的棺椁之下了,却被百里屠苏冷肃的断喝打断。
雷严听到百里屠苏的喝止,不由得一惊,几名弟子也一时停下了手,一起往大门处看去。
拔剑断喝的百里屠苏,却也停住了脚步,“玉……横……我一定见过它……”每当记忆挣扎着要从混沌之中脱出,他的头就会撕裂般疼漏起来。
“少恭!”方兰生眼尖,望见了孤身凝立在玄宫一角的欧阳少恭,“还有桐姨!”欧阳少恭被雷严的咒术控制,寂桐陪伴在他的身侧,却并未遭到任何禁锢。
“丹芷长老,这就是你那些所谓的‘朋友’?”雷严冷笑一声,“几只跳梁小丑?”
欧阳少恭淡淡言道:“朋友便是朋友,并无他名。”
百里屠苏放下脑中混乱,上前两步,冷喝道:“擅金丹之术却行伤天害理之事!罪不胜诛!”
雷严傲然昂首:“庸碌蝼蚁,岂明鸿鹄之志!便叫你们见识一下青玉坛金丹妙术的真意!辛合、柳牟、乌己!”
他一声呼喝,围拱在棺椁石台前的三名青玉坛道士齐声应和:“弟子在!”
雷严冷冷道:“取其魂魄!献祭玉横!!”
“谨遵掌门之命!”三名道士喊了一声,摆开架势。
欧阳少恭喊道:“小心!”话音刚落,便见那三名道士一齐挥手,不知服下了什么东西入口。眨眼间,三人身上竟已发生奇异的变化,肌肉骨骼瞬间膨胀,面目也变得狰狞如怪兽,人形全然不见,俨然化成了三只野蛮可怖的妖物。
妖道士龇出锋锐的牙齿,看向几人的眼神,就像鬣狗看到了尸体,口角垂涎。
百里屠苏面色一凛——又是妖物,但远比翻云寨的半妖匪徒妖化得更加彻底,也更加强大。
“恶心的妖怪,变成这样我们便怕了不成!”方兰生狠狠地骂道。
雷严狂妄地大笑起来:“妖怪?强大的力量又怎能为世俗皮囊所缚!能葬身在这种力量下,你们这些蝼蚁应无怨言!”
雷严一语落下,三名如妖似魔的道士已张牙舞爪攻了上来。百里屠苏再不多言,纵身飞跃,一剑当先,与敌人战起来。
五名同伴见了,也都使出各自手段,与这些妖道士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巨镰、双剑光影横飞。襄铃的羽扇翩翩起落,方兰生的拳风则带着狮吼之力,频频遮护在她的身前。尹千觞的巨剑横扫,气势惊人,纵使那些服了异药变成妖魔的青玉坛弟子怪力无穷,在这柄威武之兵面前,竟也好似落了下风。
然而,行过百招之后,双方仍是僵持的局面,百里屠苏六人却渐渐力不从心。
这一次的对手,堪称是百里屠苏下山以来所遇最强的敌人,利斩云霄的剑气始终难以重创面前的敌人。以六敌三,他们竟又苦战了多时,方才堪堪将那三个妖魔压制。那三人虽败下阵来,却未伤及性命,一时退守到雷严身前,摆起剑阵来戒备,百里屠苏一方也未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
百里屠苏心中焦急不已。雷严只是动用几名手下弟子,己方已经战得如此吃力,若雷严亲自参战,真不知会是如何光景。如若只是他一人在此,倒也无须畏惧,但如今朋友们都在身边,欧阳少恭亦身陷敌手,还有风晴雪……他的心绪有些纷乱,不禁闭紧了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掌门,这几个人不简单……”那为首的妖道士谨慎地提醒着始终在观战的雷严。
雷严甩袖言道:“垂死挣扎的蝼蚁,令人不快!”
“哼,还不晓得到底是谁垂死挣扎!”方兰生气都喘不匀了,嘴上却还不肯让人。
“狂妄鼠辈!”雷严冷冷一笑,迈步走下了祭坛。他凭借作乱得到了掌门之位,若没有一颗熊熊燃烧的野心,也不会走到今天。他稳稳行来,如山般逼近,身上的气势令众人都为之一震。
雷严一直走到了大殿的正中,摊开右手手心,一道红光闪过,手心中静静躺着几粒丹药,仿佛耐心十足地讲解道:“此乃少恭以玉横碎片之力炼成的灵丹‘洗髓’,服下它,便可获得肉身最极致的力量。”
他转身对欧阳少恭冷冷道:“丹芷长老,我便以你所制的灵药,成全你这些‘朋友’!”
一言甫毕,雷严便自服一颗洗髓丹,随后又掌力一挥,灵药落入其余青玉坛弟子手中,那些弟子急忙吞服。
只闻一阵筋骨抽搐和衣物爆裂之声,方才曾呈现眼前的活人变妖一幕又一次重演。
整整十只妖物,站在几人面前。
为首的妖魔手中化出金光犀利的巨型宝剑。妖化之后的青玉坛掌门雷严令人生出不可战胜之感。
“便叫尔等领教吾手中巨剑之威!”妖魔雷严怒吼一声,如同雷霆,挥舞手中巨大的剑刃,如横扫山岳般冲过来。
除了打败他们,百里屠苏没有别的选择。
此战,却并非轻易可以应对。以百里屠苏为首,所有人都已拼上了全身力气,使出了最强的手段,意图与眼前的怪物死命相抗。然而不过三个回合,百里屠苏的长剑一声锐响,崩离掌心,所有还在抵抗的人都被雷严的雷霆一击重创。
几个年轻人的身体受到重击,横飞离地,继而重重地摔落。方兰生简直是以脸着地,趴着完全动弹不得。
百里屠苏等人虽勉强咬牙意图站起,却实在无法支撑了。
“厉害……打、打不过……”方兰生趴在地上,断断续续道。
百里屠苏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紧蹙眉头望着雷严,却是再不能挥出一剑。他还有力气,也还想拼命,但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拼命也没有用。他从地上跳起再高,也不能触碰到天际;他的剑再迅疾如风,也快不过光。
雷严与他们的力量差别太大,就像天与地,光与风。
真的要输了?
怎么办?
“不会就在这儿交待了吧……”方兰生勉强撑起身子,不知说起了什么胡话,“二姐要想帮我收尸,连地方都找不到……”
襄铃哭道:“大坏蛋……襄铃、襄铃才不要被他……”
“掌门力量所向披靡!弟子拜服!”变做妖魔的道士们向着雷严齐声道贺。
雷严的神态,如同方才只是饮了杯茶,惬意地睥睨脚下残敌:“明白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了吗?弱小不堪,竟还妄想螳臂当车!”他又转向欧阳少恭,挑衅道:“丹芷长老,你这些所谓的‘朋友’,实在令人失望!你何不奉劝他们速速滚开!也好苟全几条贱命!”
“混账!不许你这么讲!”方兰生心头一怒,看了看欧阳少恭脸色,又嘴硬起来,“我们一定会救少恭……”
欧阳少恭身负禁锢,只是背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雷严,并不说话。
“救?凭那可笑的微末之力?”雷严冷笑,“为少恭一人,葬送所有人性命,成全尔等所谓的仁义,当真毫无悔憾?丹芷长老,还不想发话吗?”
众人都在僵持,生与死,似乎只悬在一线间。风晴雪、襄铃都在看着百里屠苏,而百里屠苏坚韧如剑锋的眼神,即便到了此刻,仍是未见丝毫闪烁与动摇。
然而凭他重伤之躯,却又能如何作为?
就在此刻,久已沉默的欧阳少恭忽然发出了声音。
“百里少侠、小兰,莫要轻言放弃!”
竟是这样的一句话。
便是雷严亦稍有惊讶:“果然……少恭,你便是如此对待所谓朋友?”
欧阳少恭神色冰冷,他虽然身陷困境,却丝毫不见颓色,看向雷严的眼神,竟像在看一个死人,冰凉而充满轻蔑之意。
雷严愣了片刻,却是笑了:“不错!不错!为了脱身竟把朋友推上死路!丹芷长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丹芷长老!”
陪侍在欧阳少恭身边的寂桐不禁满脸凄色地劝道:“少爷……这又是何苦?”
欧阳少恭只是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远处,红玉将目光自欧阳少恭身上移开,转向百里屠苏:“百里公子……”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唯有等待百里屠苏作最后的决断。
百里屠苏合上眼,站了起来,缓缓从背后抽出那断剑焚寂。须臾睁开,目光之中,却已是清明如水的坚定:“我相信先生。再战!!”
雷严妖魔般的面孔上,是清晰可辨的嘲讽:“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流尽最后一滴血!”吼罢一句,他横举巨剑,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再次席卷而来。
长剑崩坏,只有焚寂可以帮助百里屠苏了,他的身体中已经全无力量,方才所承受的重击,似乎已将一口真气打垮,此刻每做一个动作,疼痛都在周身蔓延。
即便如此,也要站在战线的最前面。
就算是最后的一瞬,也用这一死,挡在伙伴们的前边吧。
百里屠苏睁大了双眼,几乎已是全然不计后果地挥剑抵挡。
眼前似乎黑了一瞬,良久,方慢慢恢复光明。沉重的呼吸声纵横交错,死一般的气息溢满四周。
然而心跳还在,是自己的。
自己还活着?那么,敌人呢?
百里屠苏抬眼看去,眼前景象,却令他怔住。在他身旁的伙伴们,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好半晌,玄宫中并无一人发出言语。
雷严等一干妖化的道士,此刻竟纷纷跪倒在地上!
最早服下药物的三人,身上狰狞的肌肉与皮肤块块碎裂,有的已经如枯萎的树皮一般剥落;后服药的几人,方才还壮硕得如同怪兽的身体,转眼间也已衰朽得瘦弱了好几圈,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被抽干。
甚至连他们的法术都一并失效,欧阳少恭与几名孩童身上的咒缚消失,欧阳少恭轻轻扫了扫衣襟,孩子们则软倒在地上,虽然昏迷,但气息均匀,并无大碍。
“赢了!我们居然赢了!不是做梦吧?!”半晌,方兰生一声惊呼,打破了寂静。
“不可能……这不可能!”雷严沉哑得如同衰朽老人的嗓音,艰难地响起。
“掌门……毒……”一名弟子垂死言道。
雷严恍然一惊,转看欧阳少恭,一双恐怖凸起的眼睛,瞪得几欲流出血来:“少恭你竟骗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分敌我,都是一惊。
“为炫耀所谓‘力量’,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又何来欺骗之说?”欧阳少恭慢慢走到雷严身前,语气淡然。
“如何做到……你究竟如何做到?!”雷严颤抖着问,“药方我仔细查过……金丹出炉,便有人反复试药,连你自己也必须服下!”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数年以前,自我继任丹芷长老之位,青玉坛各处便开始每日燃有熏香。”
“熏香……门派内提神醒脑之物?”雷严思及以往之事,语气低了下来。
“那熏香本是我为了炼丹便利而制,除去提神,尚可调理气息,令药性与体内脏器如阴阳相合,使人吞服烈药而不伤。”
雷严闻之,不禁一震:“你是说……”
“洗髓丹恰是一味性烈之药,你亦明医理,当知药、毒本不分家。”欧阳少恭平静言道,“青玉坛内试药,熏香在旁,自然无恙,但在此处……肉身力量的强大仅为昙花一现,服药之人将迅速衰竭,五脏六腑遭毒性侵蚀,最终……难逃一死。”
“少恭……”听了这些话,方兰生脸上惊喜的神色顿时敛去,不禁有些失神。
欧阳少恭却一直保持着模糊的笑容:“如掌门这般体魄强健,或可多撑得一时半刻。”
像是印证他的话,先是第一名青玉坛弟子倒下,口中发出哀哀叫声。随即其他人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有的甚至七窍爆血,瞬息死亡。
如此这般,短短一会儿,雷严带来的青玉坛弟子已全没了生息。
“少恭!你!”雷严嘶吼道,“我敬你才华!只望二人共振青玉坛,你若不愿……”
“掌门不也一样使得雷霆手段?”欧阳少恭打断他的话,反问。
“但我从未想过取你性命!”雷严喊道,“不比你心机深沉,下此毒手!”
欧阳少恭轻轻摇头:“我又何尝愿意?你打碎玉横,四处散播,吸纳魂魄,此阴损之举于青玉坛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怕是我们也未能尽知。一味追求强大力量,吞服丹药只为杀戮,实是咎由自取!雷严,你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雷严怒极反笑,“罢了!我心思才智样样皆不如你!借你所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合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他说到这里,唇边掠过一丝阴冷诡谲的笑意,“少恭机关算尽,可知天底下总有你不明之事!”
他说到这里,竟站了起来,电光石火般移形到了欧阳少恭的身边。众人见状皆是大惊,却不及阻止。
“你做什么!还想害人?!”方兰生急得大叫,待要出手。
“小兰,无妨。”欧阳少恭却是淡然。
雷严果然只是撑着已然衰朽不堪的身子,贴近欧阳少恭的耳边,低声言道:“少恭,你可知……”
后边语声更低,旁人只见他嘴唇翕动,全然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忽而,欧阳少恭那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闪现出一瞬惊讶至极的表情。
“你说什么?”欧阳少恭转身看向雷严,不禁追问道。
“除我以外,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雷严已然气力不支,合身瘫倒在欧阳少恭的脚下,笑得却更加得意,“后悔吗?少恭,你此刻想救,也救不了我了……哈哈哈哈!”
“雷严,你说清楚!”欧阳少恭急切逼问。
雷严报复般狂笑不止:“哈哈哈……我诅咒你!永远找不到……永远孤独痛苦……哈哈哈哈哈哈哈!”
欧阳少恭垂首看着雷严,神色冷如凝冰。
然而在另一边,百里屠苏却现出震撼已极的表情。
“这个笑声……”百里屠苏怔怔地望着雷严,口中低语,“我、我听过!”
“苏苏?”风晴雪闻言看向百里屠苏,见他脸色已瞬间变得苍白,汗滴落下,分明是头疼宿疾又犯了。
百里屠苏瞪大眼睛愣了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倏然如风一般纵身上前去,冲到雷严的身旁:“你!是否曾经去过南疆?!”
雷严的神思似已模糊:“南疆?”
“乌蒙灵谷!你可到过那里?”百里屠苏大声喝问。
雷严怔了一瞬,转头去看百里屠苏,忽然,脸上一片惊异:“你、你是……这怎么可能……”他只是混乱地说些无意义的词句,却并不回答百里屠苏的问话。
百里屠苏还欲再问,却见雷严双眼已经翻白,只是将脸转向欧阳少恭,口中喃喃,只剩下残破的话语:“绝无可能……少恭……”
欧阳少恭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冷得可以穿透跳动的心脏。终究,雷严只是在这冰冷的注视之下,断了气息,变成一具沉默的死尸。
“雷严!”
“他已无气息……”一旁,是寂桐低低地说了句。
百里屠苏愣了片刻,只得用力地闭上了眼,心中万千波涛,一时难以平静。
欧阳少恭却转过了双眼,看着寂桐:“他说的那些……”
寂桐摇了摇头:“少爷以为,雷严会透露与我?”
欧阳少恭从寂桐苍凉的双眼中读不出想要的讯息,脸色转而一冷:“我始终不明,你为何助他。”
寂桐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看着少爷继续……”
“不用说了。”欧阳少恭生硬地打断了她,转过身,不再与她相对,“寂桐若愿留下,我既往不咎,若是不愿,便走吧。”
寂桐满面哀伤,默默地看了欧阳少恭一会儿,终究,也只是说上一句:“少爷保重,寂桐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言罢,缓缓拖着苍老的脚步离开了。
“桐姨!你……”方兰生有些惊讶,叫了一声,寂桐并无滞留之意,径自去了。
方兰生很是不解,大声问道:“少恭,就这么让桐姨走了?!”
“她心有所决,强留何用?”欧阳少恭淡淡道。
方兰生却是一时语塞,须臾,方言道:“少恭你……脸色好苍白……雷严那浑蛋说的那些……”
欧阳少恭默然,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此时,红玉走到百里屠苏身边,试探着问道:“百里公子,你适才所言……莫非雷严与你故乡之事有所关联?”
百里屠苏仍闭着眼睛,似乎心中苦痛难以言说,“我记得那个笑声。狂妄,刺人心肺,我的族人就是在这声音中一一死去……”
“那他就是你的仇人?”风晴雪听了也是一惊,上前问道。
百里屠苏睁开眼:“也许。”
风晴雪思忖道:“他刚才说‘绝无可能’是什么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方兰生愤怒地一挥衣袖,“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说不定当年也曾经带着玉横做过不少吸人魂魄、丧尽天良的坏事!木头脸这一回算亲手报仇了!大快人心!”
“想不到,还有这些往事牵扯……”欧阳少恭幽幽的言语响起,“青玉坛平日对弟子管束不甚严格,尽可自由来去,若说雷严数年间离开门派另有行事,亦是极为可能。”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风晴雪只是看着他,渐渐地,似乎百里屠苏心中沁染的悲伤,也都沁进她的心里。
“但愿真是手刃仇人!”最终,少年只是茫茫然地说出这样一句,“以慰我……全族之灵……”
这时,眼尖的襄铃却忽地喊了一声:“呀,快看!”
众人循声看去,那始皇棺椁之上悬浮着的玉横,竟星星点点发出光来。满地横斜的青玉坛弟子尸体,连同雷严的尸身之中,闪光的魂魄纷纷飞了出来,全被吸入玉横之中。
“以玉横害人,最终连自己的魂魄都归于玉横,这算不算天理循环、报应自在?”须臾,红玉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众人闻之,无不欷歔。
“对了!自闲山庄那位姑娘!”方兰生急切地奔出,直跑到了高高的始皇棺椁之下。吸罢魂魄,玉横的光芒消失,缓缓落在了棺椁上面。
方兰生望着那块形状怪异的石头,不禁挠头:“怎么办?魂魄被吸进去了还能出来吗?”他望着那石头念念叨叨,好像有些痴傻的模样,不停地叫着,“姑娘……姑娘……”
不知叫了几声,玉横上忽然现出了一点黑气。
“猴儿小心!”远观的红玉不禁叫了一声。
方兰生却并未听见,此刻的他,只是仰首望着玉横之上的半空。他看见叶沉香的身影渐渐地浮现了出来,那副熟悉的怨毒厉鬼的模样,近在眼前。
“晋磊……果然是你!”她的灵魂显然仍被玉横束缚,移动不得,甫一见到仇人虽然万般愤恨,却只能张牙舞爪地怒骂,“晋磊!你还不死!”
方兰生丝毫没有闪躲,只是看着眼前的女鬼,神色满是哀伤与悲悯。
“姑娘……你的魂魄被玉横束缚住,不能去投胎了……”他说着,语意凄然。
“哼,投胎算得了什么?”叶沉香的怨毒深不见底,“我只要取你的命!”
方兰生眉梢低垂,轻轻地摇头:“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一句‘不记得’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吗?!”叶沉香怒吼。
“也许,真是前世的我……害死了你,还有其他许多人……”方兰生说着,有些出神,“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这话一出,那厉鬼却一时安静了下来,她不再挥舞利爪,而是垂首望着方兰生,充血的眼中,有些异样的神色。
须臾,方兰生继续言道:“但是这一世,我是方兰生,不是晋磊,我有家人、有朋友,还不想死……我想不到要怎么弥补那些过错……姑娘,就让我试着超度你,突破玉横之力,送你前去轮回往生……”
“给我滚开!不用你多管闲事!”叶沉香吼了起来。
方兰生仰头:“姑娘,请让我超度你吧。否则,你将永远被束缚其中,那和在自闲山庄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叶沉香一时无语,仿佛有些发呆。
方兰生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悲悯众生的往生经文自双唇之间喁喁念出,仿若西天梵唱,竟一时荡涤了这埋葬死人的阴冷墓穴。
“滚开!滚开!”叶沉香的鬼魂开始狂躁地尖叫,“晋磊,我不用你来施恩!你滚!”
她的声音凄然变调,虽则凌厉,却并无之前阴郁可怖的怨毒,就仿佛一个阳间的伤心女子,面对着令自己既爱且恨的某个冤家发火、嘶喊,不知所措。她是鬼魂,并无清晰的面目,然而此刻若有人能定睛看透她的心底,或许会看见,她在无助地哭泣。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大悲咒。愿世间一切痴怨解脱,慈悲众生,心得平和。
方兰生不停地念着,自从朋友们认识他以来,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一般认真。虽然知道要凭咒文之力对抗玉横,解脱被束缚的灵魂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但此刻,所有人都在为方兰生祈祷,希望他心诚则灵,做成眼前这一件功德。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方兰生幽幽的经文,收束在一句清虚的梵语。
禁锢在玉横中的鬼魂,忽而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
众目睽睽之下,奇迹竟然真的发生。只见黑气散去,叶沉香一缕芳魂,显现出一位青春芳华的女子,左右观望,恍然新生。
“这是……”沉香的鬼魂低头看着自己,轻幽开言,那声音也如寻常少女般明丽,并无怨毒烧灼。
“可以了。”方兰生放下合十的双手,仰面望着新生的鬼魂,轻轻说道。
叶沉香听了,望了方兰生一眼。
那少年此刻脸色苍白,唇边却挂着欣慰的笑:“姑娘,快走吧,你暂时不会被玉横的力量所缚。”
叶沉香默了片刻,仍是冷冷笑了几声:“一个上辈子满手血腥之人,这辈子居然修佛法……休想我会领你的情!”
方兰生摇了摇头:“姑娘误会了,我无意施恩化怨,只不过想让你好受一些,无论我前生是不是晋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你为了他,永远不得轮回,值得吗?”
许久,鬼魂幽幽言道:“晋磊……你真的把我忘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一问,方兰生却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头:“我……那个……”
“别说了!”叶沉香断然道,“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让我深深眷恋、爱逾性命的晋磊……令我痛苦发狂、恨之入骨的晋磊……你都不是、你都不是……”
“姑娘,我……”方兰生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在时光之间……凡人……什么都不是……”叶沉香举目远望着虚空,喃喃念叨,“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自闲山庄呢?还戴着晋磊的青玉司南佩……”
“这个玉佩是他的?”方兰生听到这里,却是一惊,“二姐说,我小时候在店铺里看到,又吵又闹,再也不肯走了,娘只好买下来给我……”
叶沉香也愣了一愣,不禁苦涩一笑:“果然……在你心里,还是念着她……”
“谁?”方兰生惊疑地问。
“在青玉司南佩里,藏着一个人的一魂一魄,它和玉横一样,也可以拘束灵魂……”叶沉香忽然说出令人惊异的话语,“可是又不太一样……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一直守着晋磊、守着你。”
方兰生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你说的……究竟是谁?”
叶沉香神色黯然,须臾,终究是一叹:“是那个叫贺文君的女人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是她……”她似乎忆着往事,幽幽言道,“那时,我变成了鬼,好几次想要杀死晋磊,却看见他坐在这个女人的墓前流泪,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方兰生听得此语,在自闲山庄时脑中出现过的画面断续重现,令他一时失神,如坠深雾。
“青玉司南佩,一魂一魄永相随……她也是个傻女人……”叶沉香忧伤地说道,“我不恨贺文君……我们……只是晋磊命里两个痛苦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她早已经去转世了吧……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记得好好待她……”
方兰生闻言一怔:“找她?要去哪里找?”
这一次,叶沉香却并未回答,“我走了……”她只是喃喃地说,“过了来生,也许还有来生……你欠我的,总有一世我要你还来……晋郎。”
她说着,迎着方兰生走去,就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如烟雾般消失了。
“姑娘……”方兰生还欲呼唤,却被红玉在身后一拍,惊醒了过来。
“她去轮回了……”红玉言道,“猴儿的往生咒当真厉害,竟能从玉横之中释放魂魄。”
忽地,方兰生一脱力,虚弱地跪倒在了地上。
“兰生!”襄铃急道。
“不是我厉害……是那位姑娘对晋磊执念太深,一时由玉横中挣脱出来,我才能将她超度……”方兰生低喘着言道,“就算这样,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玉横里其他魂魄,凭我根本救不了……”
“小兰已经做得很好了。”欧阳少恭淡淡地言道,他走近棺椁,举袖收起了上面的玉横。
方兰生问道:“青玉坛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吧!肯定要再来抢。”
欧阳少恭却摇了摇头:“未必如此。跟随雷严来始皇陵的,均是其心腹弟子,青玉坛其他人在之前那场叛乱中,多遭雷严蒙蔽,时日一久,早已有所觉察,门派中并非所有人都真心奉其为掌门。青玉坛人丁不甚兴旺,雷严身死,遭此动荡,必要休养生息,只怕就此沉寂下去。”
“那少恭是不是就能回去了?”方兰生问道。
“以后之事,犹未可知。”欧阳少恭言道,“好在如今已将玉横收回,有劳诸位辛苦奔波。”
百里屠苏摇摇头。
“我们也没做什么吧,”方兰生挠了挠头,“要不是少恭那个药,我们大概已经趴在雷严剑下了……”
欧阳少恭笑道:“少恭所长,仅是锦上添花,何况洗髓丹一事有失磊落,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只盼勿要再提。”
方兰生听了,一时闭了嘴,乖乖地点头。
玉横夺回,灾祸得以消弭,救回了欧阳少恭和孩子们,匪首业已伏诛,几位同伴这些日子以来历尽险境,此刻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百里屠苏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回安陆为上。”
众人抱起了犹在昏睡的四个孩子,相扶相携,一起往陵寝地宫之外走去。数百里外的安陆,尚有许多焦急的百姓,在等着他们胜利归来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