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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风轻卷,洮都街上家家户户结着彩,盛装的女孩儿手中握拿着花枝,脚步轻盈。
“姑姑,我要去吃热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红了眼眶,抱着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团子……”
少女穿着鹅黄色小袄,葱绿裤子,许是怕裤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两根红绳系在裤脚处,还别出心裁的系上两个小银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她弯下腰,耐心地掰开小家伙肥肥的爪子,笑眯眯:“你再闹,姑姑下次不带你出来玩。”
小家伙立刻噤声,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可怜巴巴的仰着头,虽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还是馋,憋了半天:“姑姑,那里有吃的吗?”
少女捏捏他的脸蛋:“你看这里人人手中拿着花枝,咱们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几枝长得好的杏花给你母亲好不好?”
“可是,这街上便有卖的。”小男孩看着这一溜卖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远的城门,着实觉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这是心意懂么?”少女牵起小男孩的手,哼着歌儿,“阿庄乖,姑姑唱歌给你听。”
“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少女顿了顿,大约是忘词儿了,含糊几句:“……胖娃儿绊下海。”
“姑姑,你唱错了……”小娃娃不满的抬起头。
“呃……”少女微恼,什么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记住这几句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此这般吵吵闹闹,出城没多远,果然见到杏林已开得大好,浅白粉红遥遥一片,如晚霞蒸腾而起,蓦然映红少女的双颊。
“走,咱们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儿的小手,加快了脚步。
只不过走出了数步,少女放缓了脚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处一侧望去。
“姑姑,摘啊!”胖小子急了,跳起来想去摘枝,“摘完去买糕吃。”
“别吵,咱们瞧热闹去。”
少女拉着小家伙一阵快跑,见到一棵大杏树下果然起了纷争。一个高个儿年轻人背对着自己,牢牢抓住了对面矮个黑皮中年人的手。那矮个口中嚷嚷着“冤枉”,目光却四处流窜,显然是想着要找机会溜走。
高个子年轻人倒是沉着:“你将钱袋还我,我也不去报官,就此了结可好?”
“呸,冤枉我偷钱!”矮个男子狠狠唾了一口,“瞧你穿着气度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却也不能这般平白无故诬赖人呐!”
年轻人却也没生气,右手轻轻一挑,在那人长袖中抓住了一个钱袋,沉声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矮个男人伸手就去抢夺,只可惜个子不够高,手臂不够长,硬生生的够不着,只能手脚乱舞嚷嚷,“这里边装着些散银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时兴高采烈的钻在了两人之间,笑嘻嘻道:“这里出了何事?”
“姑娘你来评评理,这公子爷硬是诬赖我偷了他钱袋。”矮个男子见来了人,精神一振,“俺这钱袋里装着五两三钱银子,不信你数数!”
少女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转而望向那年轻公子。目光甫一触到,她心下暗暗赞了一声,这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洮地男子个子往往偏矮,外出劳作的缘故,肤色又黑,这年轻公子想是从中原过来的,肤色略浅,却又不像她见过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双凤眼微微勾着,沉静温和,倒是俊得很。
少女目光从年轻公子身上移开,“喂,你说,这钱袋里边有多少银钱?”
年轻公子却怔了怔,道:“这里边有多少银钱,我还真不清楚。许是六七两吧。”
少女弯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轻人却松了松手,觉得为这件事再争执下去并无什么意思,淡笑道:“几两银子罢了,便算了吧。”
矮个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钱袋,将触未触之时,少女却抢先一步拿了过来,沉吟道:“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轻人点点头:“从中原来。”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岂不是让你们这些中原人以为我洮地无礼乐之教,乃蛮夷之地?”少女瞪他一眼,骄傲的扬起下颌,哗的拉开钱袋,里边果然是五两三钱银子。
“我就说这钱袋是我的吧?”矮个男人嘿嘿笑着,伸手去接。
少女却将两手平摊开:“我不是官爷,也不懂断案,只知道你俩纠缠不休,那么我便将钱袋和银子分开,你们一人拿一样,这可公平?”
年轻人唇角微勾,心想这姑娘果然年纪小,这般决断,当真稀里糊涂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丝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么?”少女转向矮个男子。
“自然是银子!”矮个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银钱。
少女手掌却轻轻一翻,右手顺势肘击,啪的一声,便将男子击倒在地。
“呸,无耻小贼!偷人东西还敢倒打一耙,把我们洮人的脸都丢尽了!”少女双手插在腰间,“这钱袋若真是你的,你岂会不知这是上好的织锦缎做成,十倍于五两三钱都不止!”她一脚踩在那小贼胸口,转身将银子和钱袋交还年轻公子,“喂,还给你。下次可别丢了。”
年轻人目中滑过一丝诧异,接过来道了谢,又见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尘,微笑道:“我看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许是等着用钱也不一定。姑娘,还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帮子,看看那小贼,又看看眼前这气度清贵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松开了脚,“滚吧你!下次别让姑娘再撞见你!”
小贼连滚带爬的走了,少女转身向年轻人拱了拱手,歉然道:“这位公子,我洮地其实并非盗贼横流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许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发梢,又弯起眼角笑了笑,“总之,下次若是再见到这些无赖小贼,不需要同他们客气,报官便是。”
年轻人客气的笑了笑,“姑娘说得很是。”
“那就此别过。”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远处数蚂蚁的小家伙,“阿庄,咱们走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远,年轻人却兀自站在原地,不远处有人匆匆奔近,轻声问:“殿下……”
年轻人却摆了摆手,兀自看着那个方向。
少女穿着鹅黄小袄,翠绿长裤,颜色是极鲜艳灿烂的。他忽然想起刚才她那一笑,似是天边万千丈软红、数十里晚霞倾倒进了眼角,当真是明媚善睐,熠熠生辉。也只有那般颜色,才能衬出这般笑颜吧。
年轻人眼底浸润出笑意,却听那叮咚清脆声越来越远,漫漫隐入了杏花春事中,终于再不可望。
“殿下?你没事吧?”适才奔近的年轻人见他站立不动,有些焦急。
“没事。”年轻公子回过神,“景云,洮侯还不知我们已经先到了此处吧?”
“不知。按照陛下圣谕,咱们该是在五月间来此处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调。别让旁人知道行踪。”公子笑了笑,“这逍遥无拘的日子,我还能再过上一两个月。”
景云却略带忧虑:“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来……”
公子却只漫不经心道:“我将兵符留在京里,皇兄虽知我的病假是托辞,实则外出游山玩水。他乐得见我如此,不会怪罪。”
“殿下,你在外领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将匈奴赶出了这关外,领兵回朝不过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们做属下的不服!”景云恨恨道,“当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云,住口!”公子面色一凛,看着下属不忿的表情,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帝王之道,向来如此。我并无意与他争这天下,便闲散了事,也能安然过此一生。”
只是当时语气萧索的年轻人,却并不知晓,自己的后半生,却又该如何波澜壮阔。
少女摘了数支杏花,刚要入城时,她那小侄儿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脚,只是不肯起来。
“你不起来,我便不给你买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们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两声,也转过了头。
两相对峙,直到一道温和男声打破了安静:“姑娘,又见面了。”
“啊?是你啊?”少女跳起来,还扯了小侄儿一把,“这么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的看看两人,偏过头,坐着不动。
“这小公子是?”年轻人嘴角勾着温文笑意,彬彬有礼的问。
“我家侄儿。”少女讪讪一笑,“我带他出来踏青呢。”
“小兄弟是走不动了吧?”年轻公子蹲下来,亲切道,“我来这里之前就听闻,洮地小二郎很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来背你吧?”
小家伙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说罢小胖腿一摆,几乎是小跑着往城门冲去了。
“哎——”少女还来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脚,“走那么快干吗!”
公子却拦住了她,挥了挥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云快步走上来:“殿——”
他看看年轻公子的脸色,转而道:“我去看着小公子。”
少女看着远去的两人,摇头笑了笑:“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载,从京都来此处,家中一直做锦缎生意。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韩,唔,你叫我阿维好了。”阿维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来这里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处?”
很多年之后,江载初都还记得初识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来锦城,因闲来无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韩维桑。
他们并肩回城的时候,他的步履还很沉稳,可她走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像是只小兔子。
一动一静,他的心跳竟然也随着那叮咚作响的银铃声,跳得快了一些。
那时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可后来想起来,彼此用假名的时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时光。
可见这世事,真正是,荒谬弄人。
待到阿维和江载初入城之时,景云已经带着小家伙买了好几包热糕,就着酸梅汤,吃得不亦乐乎。阿维原本要坐下,抬头看了看时辰,忽的跳了起来:“阿庄,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庄抬头左右看了看,垂头丧气:“好吧。”
维桑匆匆对江载初和景云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见。”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来寻我,咱们一道结伴游锦城。”江载初站起身来,追着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云微微侧目,有些吃惊,却见那姑娘百忙之中回头应道:“一定来,一定来!”
“殿下。”景云若有所思,“你可看见那小公子手中戴着的银镯子,上边的图腾是金乌。”
江载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么?”
“殿下,还是小心些好……”
维桑带着阿庄溜到偏门口,门果然开着一条细缝。
“快进去。”维桑拍了阿庄一下,两人鬼鬼祟祟的正要进门,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气声。
维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硬着头皮转过身:“嬷嬷。”
嬷嬷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维桑许久,这才伸手抱过了阿庄,摇头道:“郡主,你自个儿溜出去玩,侯爷不说什么,老婆子也没话讲。可你还把小世孙也带出去……”
维桑暗暗翻个白眼,掐指算来,几乎每个月她都会听好几遍,几乎能背下来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处,若是小世孙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向侯爷交待?”
不过嬷嬷今日话锋一转,却并未唠叨她,只道:“快去侯爷那边,世子来信了。”
“真的?”维桑喜笑颜开,拔腿就往前厅奔去,看得嬷嬷又大摇其头,连连叹气。
绕过了偏门的游廊,维桑差点撞上另一条走来的侍女,其实是她太过莽撞了,可侍女们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着头道:“郡主。”
维桑一眼就看见世子妃站在侍女们身后,微笑望着自己:“郡主,世子来信了。”
“阿嫂,我来扶你。”维桑示意侍女们都起来,绕到世子妃身边,伸手扶住了她,“大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世子妃的娘家在洮地是望族,她生得柔美孱弱,性子又温和大度,维桑很是喜欢她。只是她身子不大好,生下孩子之后极少外出,府里就维桑带着小侄子四处瞎闹。
“我也还没看到呢,一起过去吧。”世子妃由她扶着,忽道,“阿庄贪吃,你可别老纵着他。”
“啊……哈哈!”维桑蓦然被戳中心事,略略有些心虚,“嬷嬷们会看着的。”
世子妃只是一笑,日光从她的身侧落进来,透过游廊便翠竹,淅淅沥沥,衬得她的侧脸尤为柔和美丽。维桑看得有些发呆,忍不住称赞了一句:“阿嫂,你真好看。”
眸色流转,世子妃扑哧一声:“别说些讨巧的话,想要糊弄过去。”
维桑嘿嘿笑了笑,索性闭口不谈。
因为自个儿身子的缘故,世子妃总是盼着儿子长得活泼健壮,维桑带着他四处乱跑,她心下是清楚的。于是堵住嬷嬷们的嘴,有时还在老侯爷面前美言几句,世子妃明里暗里,总是帮着维桑。
“阿嫂,台阶小心。”维桑小心的引着阿嫂跨过一处台阶,兴致勃勃道,“我瞧大哥快回来了吧?也不知我让他给我带京城的玩意儿,他找到没有。”
洮侯韩壅面色沉沉,捻着花白的胡须站在窗边,一见维桑的打扮就没好气:“又溜出去了?”
维桑却不怕,吐吐舌头,抢着道:“阿爹,我今日还在城外抓了个小贼呢!”
韩壅却并未如同往日般宠爱地将女儿夸上一夸,叹气道:“赋税日重,洮地民生多艰,这才盗贼四起……唉。”
世子妃沉默片刻,望向桌上那张雪白信纸,低低问道:“父亲,世子来信说什么?”
读完了信,世子妃脸上仅有的红晕一点点褪去,似是难以置信:“朝廷怎会这般荒唐?”
维桑心急,连忙接过来读了,尚未看至最后一行,便愤然道:“不是才打了胜仗吗?这皇帝为何还要亲征匈奴?亲征也罢了,凭什么要咱们出钱出粮草?还要大哥随行?”
韩壅苦笑一声:“洮地素来是天府之国,粮草丰沃,偏偏武力又弱,不压榨这里,却又去哪里要军费?当初他们要你大哥监运贡品入京时,只怕已做好了这打算。”
世子妃却很快的收起了担忧之色,匆匆向老侯爷行了一礼道:“父亲,信上说太后喜欢上番进贡的锦鲤小屏,我这便再去做几件。世子在那边,总能过得舒服一些……”
“阿嫂,你再绣下去眼睛都要瞎了!”维桑大急,眼眶都红了。世子妃在洮绣上的功力,这世上当真少有人能比,那些蜻蜓点水般的繁复绣法,绣娘们学不会,可偏偏是她,看一眼便会。这些年特供皇帝太后的贡品,皆是世子妃亲自动手的。
“小妹,这几日大夫每日替我扎针,眼睛却已好很多了。”世子妃微微一笑,“你便替我看着阿庄,阿嫂就谢过你了。”
阿嫂模样柔弱,真正遇到了事,她比谁都要坚强。维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岔开话题道:“阿爹,我听人说,周景华不日便要离任,新的转运使五月会来,却不知会是何人。”
“是啊,圣旨下月便要来了。”老侯爷叹气道,“皇帝是铁了心,这亲征的粮草银钱补贴,是要从咱们这里要去啊。”
维桑咬了牙,这周景华仗着是太后内侄,在这里为非作歹,搜刮民脂,若他真要离任……她眼珠子一转,却听父亲厉声道:“你别再给我惹事,听到没有?”
维桑乖乖的点了点头,脑中却在开始盘算起来。
玉池街是锦城最繁闹的街道,小贩们挑着吃食一路叫卖,店家打开了门,往来的行人随意便进去吃茶喝酒,从早至晚,人声鼎沸。
江载初在锦城住在玉池街尾的小院中。看似普通,妙却妙在,这院落是三重进深,前后中庭皆植下榆树,枝叶繁密,冠盖遮住了大半天井。平日里坐在树下读书下棋,当真清幽,取的正是闹市求静之意。
这日他在石桌边下棋,自攻自守,厮杀到激烈之时,门外忽然有了动静。江载初眼尾轻轻一挑,是景云走进来,面色不郁:“皇帝要亲征了。”
“是么?”江载初掩饰下一丝失望,轻轻落下一枚黑子,“太傅、司马两人皆劝不动他?”
“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匈奴被咱们赶到漠北,正好趁着这几年休养生息,他怎会这般固执?好端端的便要劳民伤财。”景云气道,“再说咱们这陛下,能不能打仗还是个问题。他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殿下你强么——”
江载初接二连三落子,恍若不闻。
“还把你派遣到这里,督促征粮征兵,这不存心让你招惹洮地怨恨么?”景云还未说完,白子却已输了,江载初兴致阑珊拂了棋局,想了想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来寻我?”
“不曾。”景云心直口快,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是说那位姑娘吗?我瞧她早就忘了。”
不知为何,表情素来都是云淡风轻、极少动怒的宁王殿下,这次脸黑了黑,一言不发便回了里屋。景云尚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他,咕哝道:“这洮地的女子又有什么好了,远不如咱们中原的温良贤淑。”
话音未落,从窗棂射出一粒暗器射出来,速度虽快,准头却不大好。他也不在意,随手便格挡开,未想便算准了他这一格,暗器忽的折了方向,不偏不倚直中眉心。这一下当真是又快又狠,痛得景云龇牙咧嘴,以至于偏偏在这一日,他见到了维桑,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他眉心的一点红痕,委实有些吃惊:“你怎的学着姑娘家去点了花子?”
她却也不是故意将景云的脸上弄得一阵红一阵白,一转头见到江载初,很是高兴:“江兄,好久不见了。”
江载初立在景云身后,甫一见到她,淡淡笑了笑:“姑娘。”
“唉,我前几日甚是想来找你,只是家里有些事,着实出不来呢。”维桑原本叹着气,转而眉开眼笑,“幸而今日出来逛逛,这么巧,在街上遇到了。”
江载初原本神情淡淡的,此刻略略沾了笑意道:“无妨。”
“对了,生意做得如何?”
江载初只说还好,见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包袱,忍不住问道:“姑娘买了些什么?”
维桑却颇警觉,顺手将小包袱放在了身后,装作不在意道:“无甚,一些姑娘家的脂粉口红罢了。”说着看见路边有小贩在卖熏香,便凑了过去,道:“我看看这香佩。”
江载初怔了怔,这路边卖的熏香是寻常人家用的,制作颇为粗劣,味道也辛浓,远不及她身上那股淡淡弥散开的素馨味优雅,却不知她为何这般兴奋。
维桑很快挑了些香佩,付了钱放进小包袱里,心满意足道:“这下可齐全了。”江载初见她尽挑些味道浓烈的,如辟汗草、茱萸之类,且小包袱里瓶瓶罐罐,不知是什么东西,微微蹙了蹙眉。维桑不觉有异,转头望了江载初笑道:“江兄,今日有空么?我请你去喝酒吧?”
“有空是有空,不过,还是我来做东吧。”江载初沉吟道,“只是我对这锦城不熟,姑娘你来选地方吧。”
维桑也不推辞,呵呵一笑:“那便跟我来。”
三绕两绕,到了一座酒楼门口,维桑正欲踏进,江载初脚步顿了顿,景云面色尴尬,好意提醒道:“阿维姑娘,这是,咳咳,花楼。”
“今春楼这三字,我识得的。”维桑转过头,眼角处滑过一丝狡黠之色,“此地巴洮闻名,姑娘们唱得好曲儿,糕点又好吃,我特意带两位来见识见识的。”
景云这才发现今日她特意做了男儿打扮,青衫一件,腰中配着汉白玉,活脱脱便是一位年轻公子。他还要说话,却被阻住了。
江载初瞧着她胡闹的样子,改了称呼笑道:“兄弟,那便进去瞧瞧吧。”
维桑不与他客气,一进门便要了二楼雅座,顺便点了美人唱曲,另有三人随侍在旁。
江载初与景云平素少来这样的地方,难免还有些拘谨,维桑却甚是熟络,笑问斟酒的美人:“怎得今儿这般冷清?”
美人掩面一笑:“公子是不知道,今晚周大人包了这楼,许多熟客都知道呢,左右喝得不过瘾,索性这午后也不来了。”
“周大人?可是转运使周大人?”维桑眼珠子一转,仿佛很是新鲜,“周大人也会来这里么?”
“熟客呢。”美人一笑,“出手和大方,只可惜,马上便要离任了。”
维桑手中握着那杯酒,并未喝下去,却听到江载初身边的女子轻轻惊呼一声:“公子,这伤……当时一定很痛吧?”
维桑一时好奇,伸长了脖子望去,江载初已经若无其事间用袖子将腕骨处遮住了,她只来得及瞄到上边一道极深极长的疤痕。
“一次途中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一刀。”江载初轻描淡写,“过去许久了。”
“江兄,人说洮道难,难于上青天,我虽是洮人,却从未走过,是真的这么艰险么?”维桑脑中勾画了那一番凶险场景,略略有些唏嘘。
“太白这诗虽做得有些夸张,却也差不离了。只是这路越艰辛,自然风景愈加壮阔,倒是值得一览的。”
维桑极是向往:“有朝一日,我也能去走上一走,也就不枉此生了。”
江载初坐在她右手方位,却拿眼睛淡淡将她看了看,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下次不若咱们结伴同行?”
维桑笑着应允了,正说着,唱曲的姑娘调了调弦,轻柔婉转地唱了起来。
“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
一首《浣溪沙》真正把女子深浅不定的心思唱绝了,就连江载初也似是听得极为专注,只有景云一直冷眼旁观,见维桑虽是安静坐着,其实心思不定,眼神四处游移,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不多时,她便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两位兄长,小弟家中还有些事,今日早些回去。不如下次,小弟做东,请两位喝酒。”
江载初并不意外,也未挽留,待她东张西望下了楼,还在低着头,仿佛研究手中酒盅已经入神。景云却懒懒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雅阁内只剩下江载初一人,他闲闲靠在案边,直到景云回来,手中为琴姬而合的节拍声未断。
景云的表情却略有些古怪,俯下身,轻轻在江载初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并未有太多诧异之色,只是问身边美人:“周大人来这里,是入夜后即走么?”
“有时会留宿。”
江载初点点头,令景云结了账,起身离开。
因他出手阔绰,那楼中老鸨追着两人笑道:“两位公子,下回再来。”
江载初点头笑了笑:“必来。”
入夜,锦州水路转运使周景华听着时下最流行的小曲儿,漫不经心地同一众同僚聊着天,老鸨则不失时机的凑上来,低声笑道:“周大人,您这多久不来了?特意给您留着一个雏儿呢。”
如今皇帝虽已亲政两年,太后却依旧权势熏天,当时将内侄派到此处,便是瞧准了锦城水陆转运使是个肥差。周景华年过四十,养尊处优着,身子倒还精壮,手里抱了个美人,却见有人凑过来,小心问道:“却不知那宁王是否好相与?”
周景华笑着唾了一口:“你们消息倒灵通。”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宁王我只见过几次,也不知脾性如何,只是年轻人嘛,又刚刚在北边打了胜仗回朝,骄纵些是免不了的。”
底下一溜官员提着耳朵皆听得仔细,心下各怀心思,却是在想着如何讨好新来的上司,至于这眼前这个也决不能得罪,回京之后只怕更能帮衬着提携。
酒过三巡,周景华便有些倦了,先去了后房。
房中果然坐着一个女孩子,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儿尚未长开,只是容貌已初见秀色。这种年纪的处子,风情自然尚未露出,只是腰细肤嫩,果然是按着自己的口味找的。周景华满意地捻须,也不多说,伸开双臂。
少女怯怯的上前帮他宽衣,服侍他躺在床上,脸颊红得要几要炸开:“大人,我去,去吹了蜡烛。”
还未走出半步,却被周景华狠狠推倒在床上,他急不可耐的扯下她身上衣物,灯光下露出少女尚未发育完全的胸乳,周景华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毫不客气的揉捏下去。
这样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能完全看清少女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却又竭力忍着,不敢表现出来——这种有些凌虐的快感,总是令周景华觉得自己处在权势之巅,他正自尽兴,呼的一声,蜡烛竟灭了。
周景华顿了顿,一回头,却见窗开了。
这晚上并无月光,一片墨黑之中颇有些瘆人,他有些扫兴的从少女身上起身,正要唤小厮来点蜡,窗外忽然飘进一条长长的布帛。
周景华一愣之下,觉得那布帛有些面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那是府上已经死去的一名侍妾玉佩儿生前喜欢绣的锦缎纹样。
这般一想,他浑身起了疙瘩,口齿不清喊道:“来,来人……”
只是话音未全,一个白色身影已经飘在他面前,枯槁长发披散下来,手中持着雪寒利刃,面容惨白,吐着长长的红舌,幽幽道:“大人,你有了新欢,却忘了玉佩儿吧?”
一股浓烈的茱萸香气扑鼻而来,周景华想起她自尽那日,恰是重阳,府上四处是茱萸香气,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玉佩儿凑得更近一些,匕首轻轻一划,霎那间就在周景华脸上割破了一个长口子,鲜血渗落下来。她轻轻笑道:“奴家一年不见大人,大人不如跟我走吧?”
“我不,走,不走——”周景华浑身颤抖,“你,你去找别人。”
玉佩儿持着匕首的手冲他用力挥了挥,周景华却真正吓呆了,不管不顾,大声喊了出来:“救人啊!有鬼!”
瞬时,今春楼灯火通明,门外响起纷乱脚步声。
“女鬼”皱了皱眉,一拳将周景华击晕,自己则趁着侍卫们奔来之前,跃身出了窗。
奔在安静的长街两侧,“女鬼”心下狠狠骂了一声,自己早早的摸清了今春楼的地形位置,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却未想到这人这般怕死,逛次青楼却带了这么多侍卫。
耳听着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多,火把照亮了半边街道,前边又是死胡同,不知该往哪儿去了。她奔得有些力竭,却又不敢停下,忽见前边一条黑影朝自己冲过来,心下一沉,自己只是三脚猫功夫,若是前边还有人堵截,这可就难以逃跑了。
只是那条黑影掠过了自己,却和身后的追兵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
她刚想回头看一眼,另一人闪出,压着她耳边,低声道:“快跟我走。”
她用力点点头,稀里糊涂被拉着冲进了小巷,只是没跑出几步,那人停下步伐,无奈道:“怎得是死胡同?”
她侧过头,黑衣人虽蒙着面,一双眼睛却是狭长明亮,熠熠的仿佛吸进了漫天星光。
“怎么办?”“女鬼”哭丧着脸,“跑不掉了吗?”
“只能打出去了。”黑衣人百忙之中还拍拍她脸,白粉便一层层落下来,他眼中笑意愈深,沉声道:“跟在我身后,别怕。”
他并未拿兵刃,好些追兵径直绕开了前边那人,冲他二人奔来。黑衣人拳打脚踢,侍卫们躺了一地,呻吟打滚,惨不忍睹。
只是耽搁得太久,周景华也亲自带着人追了来,远远站着气得跳脚:“格杀勿论!”
眼见人越来越多,黑衣人反手揽着女鬼的腰,轻笑道:“不和他们玩了,走吧。”
女鬼被他一带,只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往墙上掠去。
只是她回头一看,身后却亮起一排明晃晃的箭簇,“小心!”
话音未落,箭簇如雨般飞近,黑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剑,反手一挥将箭矢格开了。
一剑之威,锋芒闪露,她却看见他手腕以上那道疤痕,不由怔住道:“你——”
黑衣人带着她几个起落,身子顿了顿,低声道:“动静太大,锦城防御使也带人来了……”
果然,不远处一支黑甲军正驰骋而来,火把照亮半边夜空,为首的年轻将军剑眉星目,急急往出事的街坊赶去。
他带着她悄然翻落,低声道:“送你到此处,赶紧回去。”
女鬼环顾四周,真巧,不远处便是侯府偏门。
她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黑衣人手臂上还插着一支箭,漓漓渗出血来。
“你受伤了?”她大惊,“你,你随我回家吧?”
黑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轻轻将那箭杆折下,毫不在意道:“无妨。”顿了顿,终于还是含了无奈之意,温和道:“下次别再胡闹了。”
府中灯火通明,似乎许多人来来往往,维桑这一晚也不曾睡好。
待到天蒙蒙亮,她等不及起身,恰好在前庭遇到一身铠甲的城防使萧让。
一晚的奔波,让年轻的将军看上去颇为疲倦,维桑叫住他,问道:“将军,这么早来找我阿爹吗?”
“昨晚周大人遇刺,追查了一夜,三名刺客还是都跑了。”萧让上前几步,他与维桑自幼相识,也不大避嫌,“如今他暴跳如雷,说是要封城,挨家挨户搜寻刺客。”
维桑一时间有些心虚,讷讷道:“这锦州城这般大,谁知到刺客长什么样?”
“其中一人受了伤,或许能查到线索。”萧让沉吟解释道,只是俊朗的眉宇间隐含不屑之色。
“这老贼,怎么不让刺客杀了干净呢!”维桑恨恨低声道。
萧让笑出声来,“别胡说,让你爹听到了又得挨罚。”
维桑不便耽误他太久,独自一人回了房。嬷嬷来服侍她梳洗,见她正翻墙倒柜的找东西,“哎呦”了一声:“郡主,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维桑含糊道:“找些东西。”
嬷嬷将她摁在椅子上,叹气道:“小祖宗,这几日你可别出去玩了,外边乱着呢,到处抓刺客。”
维桑手指上绕着一缕长发,一顿,道:“欸?”
“有人昨晚去行刺周大人,唉,如今那位大人正在侯爷书房里不依呢。”
维桑一拍桌子,大怒道:“他自个儿行为不端,遭人恨是常事,找我阿爹干吗?”
“我看,是想走前再捞一笔。”
维桑双手握了拳,又是愤怒又是懊悔,早知昨日不这么冲动……又或者不那么心软,径直杀了他也好……
嬷嬷梳完了头,又吩咐丫鬟们端上早膳,只觉得郡主今日倒是乖巧,带她漱了口,才心满意足的带人离开了。
维桑心中却有万千只蚂蚁啃啮着,坐立不安。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找到机会,溜出了去。街上果然已经戒严,即便有行人走过,也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
维桑绕到玉池街,轻轻敲了敲门。
景云来开的门,一见是她,不由皱了皱眉:“姑娘,你今日还来作甚?”
维桑却不答,只忧心忡忡道:“江兄呢?”
“……在里屋休息呢。”
她直闯里屋,果然,江载初坐在书桌边,左手持着书卷正在安然看书。他在家中只穿着在普通不过的素袍,唯独眉目如画,远比素衣更加华丽。一抬头见是她来了,唇角笑意和煦:“你怎么来了?”
维桑一股脑儿将怀里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讷讷道:“这些是伤药。”
江载初站起来,右手却始终放在身后,淡笑道:“我没事。”
“吓死我了,只怕你已经被那老贼抓去。”维桑至此,一颗心才完全放下,额上还渗着冷汗,“昨夜,我……真是,对不住。”
景云忍着笑意道:“你还真鲁莽,就这三脚猫功夫就敢去当刺客。”
维桑垂头丧气,也不好反驳救命恩人,只道:“我没想着当刺客,只想着他要走了,我总得吓吓他。”
江载初慢条斯理看了景云一眼,制止他再说出什么讽刺的话来,却安慰她道:“大家都平安无事,你也不需难过。”
“他带了人正四处搜捕,我只怕会查到此处。”维桑急急道,“不如——”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维桑霍然站起:“真的查来了?”
景云却淡淡一笑,“我去看看。”
维桑跟着景云走至门口,一开门,果然是一群侍卫,挎着长刀,正砰砰砰叫门。
还未等景云开口问,为首那人便已经极傲慢的跨了进来,环顾四周,最后打量他二人:“昨夜城里有刺客,似乎是往这儿跑的,你们可曾见到?”
“不曾。”
“家中几人?”
“我和我家公子两人。”
“那这女子是?”那人上下打量维桑,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我家公子的朋友,专程来探望他的。”景云彬彬有礼回道。
“探望?”那人即刻变得警觉,“你们三人,莫不是昨晚的刺客?你家公子呢?是病了还是伤了?”
“大人,民宅岂可擅闯?”景云脚步轻轻移动,挡在那人身前,“我二人乃是中原人士,岂会无事做刺客?”
“哼,是与不是,我看看便知。”那人狠狠拔出半截子刀,“你让是不让?”
景云依旧立着,身姿挺拔,岿然不动。
那军官瞧着这年轻男女,心下倒也未必相信这是刺客,只是今日周大人吩咐下来,此番搜城,名义上是搜捕刺客,实际上见到了大户人家,皆敲诈勒索了一番,走前也好大捞一票。他见这两人衣着不凡,心中已经动起了这念头,面上愈发凶狠:“把你家公子叫出来。”
景云轻轻一笑,语态轻蔑,“就凭你?”
军官面上挂不住,呼喝一声:“抄家伙!”
嗤啦啦一片拔刀之声,锋锐冰刃晃亮了维桑的眼睛。她退在景云身后,眼见一言不合,他竟然已经将那为首军官揍倒在地,心中慌乱:这样下去,他们人多,势必要进到里屋。若是看到他的右臂……
景云却已轻松将五六人打翻在地,住了手,低头望向那鼻青脸肿的军官:“还要再打么?”
这一幕,与昨日黑衣人在人群中冲杀何其相似,那军官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喝道:“围住这里,是他!就是他们!”
景云唇边抿着一丝讽刺的笑意,将维桑拉进屋中,傲然巡望院中那些侍卫们,冷冷道:“谁敢进来试试。”
他一进屋,却换了一副模样,冲着江载初抓了抓头,“公子,没忍住,还是动手了。”
江载初摇了摇头,仿佛预见到此事,并未开口责怪。
“你怎么这么鲁莽?”维桑急得跺脚,“现下他们去搬救兵了,一定会进来查看的。江兄的手臂还受着伤呢!”
景云哈哈一笑,戏谑道:“你说我鲁莽?”
维桑此刻哪有心思与他开玩笑,愁肠百结,事已至此,想来想去,也只剩最后一招了。她定了定神,向江载初道:“江兄,累得你做不成生意,我真是十分抱歉。不过,不过,也不需担心,昨日的祸是我闯的,我自会承担。”
江载初侧过头,听她说得这般郑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却要如何承担?”
“其实,其实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哗啦一阵脚步声,有人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什么东西?给滚出来!”
景云几步走上前,冷冷看着来人:“你又是什么东西?”顺势一脚踹向那人胸口,将他踢出了门口。
庭院中一个男子脸上还包扎着布条,身材精壮,神色狰狞,狠狠道:“三个刺客一个都不准少,给我杀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满了弓,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景云依旧安静站着,声音虽轻,却满是威慑:“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人——我倒要看看,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周景华听闻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却见那年轻人站着,器宇轩昂,不由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动手!”
长弓拉满,箭在弦上,维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话未说完,江载初却已拦在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右手负在身后,浅浅道:“周景华,你却是要对谁动手?”
虽已天暮,最后一丝光亮未歇。
周景华蓦然得见这俊美淡漠的容颜,正冷冷看着自己,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年初入京述职,恰逢宁王北征归来,他在群臣中见到殿下穿着黑甲走在大殿中,虽然年轻,却眉宇沉静,脚步沉稳,浑身上下那让人无法释然的杀意,凛得他缩回了目光。
却未想到,此刻这“刺客”抓得竟是宁王!
周景华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喝退了弓箭手,转身狠狠给那军官一个巴掌,双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后的侍卫们不明所以,却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载初淡淡移开目光,心下却只记得回过身。
韩维桑愣愣看着他,“你便是新来转运使,洛朝的宁王殿下?”
她的目光里有震惊,也有难以克制的一丝厌恶。
江载初看得分明,心中却叹了口气……
终有一日,他们得面对真实的彼此——可这一日来的时候,我希望是我先开口。至少,这是我力所能及的诚意。
江载初移开目光,歉然道:“先前瞒着姑娘,很是对不住。”
维桑还未开口,院子里又呼啦啦来了些人,为首的却是萧让。
他不认得江载初,只见到维桑站在那里,连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华呆呆抬起头,却见那少女兀自怔怔的站着,忽然明白自己这一抓,既抓了宁王,却还抓了韩壅的宝贝女儿,嘉卉郡主。饶是他素来横行霸道,却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洛帝下旨,令宁王江载初赴洮地,任锦州水陆转运使,五月上任,督运所征粮草与赋税及上供锦缎,同理洮地监察一职。
谕旨尚未正式到锦州,宁王却已如此措手不及地方式出现在锦州各股实力前。
韩壅得知此事,即刻赶来将宁王接入自己府上。宁王殿下略略谢过后,便不再推辞。
洮侯伴着宁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时候,特意看了女儿一眼,维桑心虚,下意识的往一侧躲了躲。江载初不动声色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弯腰入轿前,貌似不经意道:“侯爷,郡主只怕这会儿还没回过神呢。”
韩壅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儿一眼:“小女素来顽劣,还请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锦州城,确是掩饰了身份。郡主恰是在小王极窘迫的时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还没机会表明身份,倒是让郡主受惊了。”宁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望向亦步亦趋的周景华:“这倒是要谢谢周大人了。”
周景华脊背一凉,饶是他老谋深算,此刻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托词,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冲扰了殿下,下官实在罪该万死。”
江载初淡淡道:“我初入锦州,城里很是繁闹,却不知周大人在搜寻什么刺客?竟将好好一座城搅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华慌忙解释。
“依本王看,所谓刺客,不过是寥寥几人罢了,周大人在锦州还是颇得民心的。”江载初说得颇意味深长。
“是,是,下官原也担心殿下初来此地,或许也会被惊扰。这样想来,是下官做得过了。”周景华忙道,“我即刻让人撤了这禁令。”
“周大人很是宽厚子民。”宁王笑了笑,拂袖进轿。
至此,追踪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离开洮地,周景华都不敢再提起半个字。
当日洮侯便在府中设宴,将宁王请了进来。因前任周景华尚未离开,且转运使府邸也未修葺,洮侯便一力邀请宁王先在府上住下。宁王浅浅推辞了一番,便答应了。
他独自住在侯府东苑,这几日洮地官员络绎不绝的赶来,轮番这般接见下来,也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这日下午,宁王殿下终于厌倦了,留下景云一人顶着,自个儿出了门。
侯府的花园虽比不上御花园,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园林还小些,却胜在精致。江载初沿着小径,一路欣赏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边大柳树下的石亭中坐着一大一小,周围并没有丫鬟嬷嬷伺候着,可两人动静却不小,远远听着便觉得热闹。
“鸟鸟——”童音。
“不对啦。”大的那个不轻不重的弹了一指在小娃娃额间。
“咕咕鸡……”
“不对——”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家伙终于开始不配合,踢蹬着小腿开始吵闹。
“嘘,轻点声!想姑姑被骂死啊?”维桑连忙塞了一块糕点在小家伙嘴里,“等过了这阵再说。”
身后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维桑一回头,却见数日不见的宁王殿下背着手,含着浅笑站在身后,也不知听自己和阿庄胡闹说话听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来行礼:“见过宁王殿下。”顺脚还轻轻踢了踢侄子。
“咦?”阿庄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兴兴的说,“是大哥哥吗?”
“叫殿下。”维桑重重咳嗽了一声。
到底是世家出身,虽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么分别,阿庄还是极有礼数的站起来,像模像样的行礼道:“殿下。”
“免了。”宁王一把抱起小家伙放在自己膝上,翻着他扔在一旁的小人书,疑惑道,“这是什么?”
“姑姑在教我认字儿。”阿庄努力解释道,“她非说我错了。”
江载初定睛一看,原来是首诗歌,第一句是……鹅鹅鹅。他失笑,微微抬眸,维桑坐在石桌对面,却没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隐隐露着警惕疏离。
阿庄却不喜欢大人这般直愣愣的坐着,被江载初抱着又觉得无聊,挣扎了数下,自个儿去树下玩了。维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琢磨着正是个离开的好机会,将将要站起来时,宁王殿下微微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道:“打算就这么生分了么?毕竟和姑娘也是过命的交情啊。”
维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瞒着你,我没法子像以前一样和你做朋友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还不肯看着他,江载初只觉得心尖那一处又酸又痒,愣了好一阵才开口:“是怪我瞒着你么?”
维桑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可你是朝廷派来的转运使大人啊。”
江载初的眉目忽然舒展开,“你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客气。”
“呃?”
“你是讨厌朝廷派来的人。”他唇角轻轻勾着,眸色清亮,“可韩姑娘,你并不讨厌我。”
维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来的么?”
“唔,宁王是朝廷派来的水陆转运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他声音笃定,很是郑重,“你以为我很是喜欢转运使这头衔么?被派到此处收取粮草税赋,这边的农夫商贩,哪个不骂我?可税赋是朝廷定的,只是经了我的手送去,千两也好,万两也罢,与我有半分关系么?”
他一长串说着,维桑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要反驳:“可是周景华——”
“我知道你要说他。”他双唇抿得薄而锋锐,只语气淡淡说了一句话,“可你要将他与我相提并论么?”
维桑无意识的卷弄着垂下的发丝,她知道他说的每个字都没有错,可是……他们还是没法像之前那样相处了。她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站起来,想要牵了侄子离开。
“韩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还要大些。”
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径直轻声说着话。
“很小的时候,我还跟着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时他便为我置下这产业。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对我们很好,好到大娘总觉得,我会分了她儿子的家产。”他望着碧绿的柳枝,慢悠悠的说着,“我娘不是个喜欢争的,也从未那样想过。可是爹太喜欢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们娘俩早晚得受欺负。”
他讲得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语气却像是在家长里短一般闲适,维桑听得入神,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后来呢?”
他却不答,怅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没俩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儿子继承了所有的家产,大娘却始终对我不放心。于是将我派去很远的地方,打理一桩很危险的生意。稍有差错,我便回不去了。”
“可我命大,几年时间,在那地方认识了一帮兄弟。那里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致,每日间面对又都是生死大事,可是大家心胸宽阔,从不互相算计。要和人拼命的时候肝胆相照,性命相托;闲下来便围炉吃酒吃肉,过得很是快活。”
“大约是他们又怕我在那边扎下了根,于是我又被叫回家中,来到了此处。”
江载初淡淡一笑:“来到这里,你是我交下第一个朋友。你刻意与我疏远,我无甚可说。只听郡主的意思罢。”
温煦的春风吹过来,轻轻撩拨起两人的发丝和衣角,维桑想着那个故事里的江载初,心底忽然间有些刺痛。若说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皇帝太后猜忌、须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爷;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长嫂的庇护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里凝思半晌,她终于转过身,试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带我和阿庄出去转转么?”
江载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隐现温柔:“郡主既然开口了,小王自当尽力。”
“江载初,打匈奴人会不会死很多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两人独处,维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连名带姓地喊他。
这偌大的帝国,会这样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个——当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时候,似乎也极少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视为“黑罗刹”的江载初却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觉得她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调轻快,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亲昵。
他们坐在街边的食肆,等着老板端汤面上来,江载初看着她忧虑重重的样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战略战术远不及中原,只是他们的骑兵冲击力太过强大,中原士兵甫一对阵,被气势压倒,往往便输了。”
维桑听得脸色发白,老板将她平日里最爱的葱油面端上来,她也顾不得吃上一口。
“担心你兄长么?”他探手过去,将一丝落下的鬓发重新挽在她的耳后,笑笑说,“放心吧,他是随着御驾亲征,又是洮侯世子——皇帝不过是想将他放在身边,倚此督促你父亲多征粮草,绝不会让他陷于险境。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神策军是我一手训练出的,和匈奴交战三年,鲜有败绩,皇帝带着他们,想来不会有事。”
维桑听着他甚是平静的语气,却又隐隐约约的察觉出一丝异样。她知道他并非是一个喜欢计较的男人。在许多事情上,他远比寻常人洒脱,可唯独这一次,他似是有些牵挂。
许是注意到她诧异的眼神,江载初低头挑起一丝面条,轻声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带着他们的时候,只会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错,便会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换了别人……我也有些担心罢了。”
“所以说,还是皇帝不好。”维桑鼓起腮帮子,快人快语。
江载初淡淡一笑,进而摸摸她的头,却叹了口气:“各安天命吧。”
元熙四年的春日,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时节。
洛明帝不顾朝中大臣们的反对,执意出征匈奴。兵部户部紧急在全国范围内抽调兵力、筹集粮草,在一个月内调遣精兵二十万,号称五十万之众,御驾亲征。
是年皇帝亲政不过两年,敢于这般大动武力,却也是因为元熙三年洛军在边关大破匈奴。塞外对峙半年,大小战役数十场,无一败绩,宁王江载初时任边关总督,因此名动天下。以骁勇著称的匈奴骑兵自此见到宁王便避退百里,士兵们甚至暗中称呼他为“戈穆弘”,意为“黑修罗”。皇帝便是想借着这一战之威,率大军彻底扫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书房。
散朝之后,年轻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数人。
六部尚书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为奇,御驾亲征需要兵部动员举国兵力,而户部上下忙乎了月余,一直在做粮草调配。然而一个年轻人静静立在他们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着这个年轻人为六品言官,在这乌泱泱一片一品大员中,资历与品级皆是极不入流的。可他站在离皇帝略远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带了些文气的脸上,表情极为肃然。
兵部尚书景贯正与皇帝商议调遣哪些精锐部队作为皇帝直遣军,“……如此便调辽东铁骑入关……”
话音未落,清亮悦耳的声音便直直插落进来。
“陛下,辽东铁骑不如神策军。”
御书房内诡异的沉默,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开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辽东铁骑驻守边塞百余年,神策军虽打了几场胜仗,若说士气与实力,还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变:“辽东铁骑虽有百年盛名,一直与之作战的却是关外的金人。金人与匈奴人作战方式迥异,如今陛下亲征的是匈奴人,神策军熟知敌人战法——”
“行了,神策军曾经赢过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他,径直下一个议题。
虽被皇帝斥责,元皓行却也不见多么沮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文秀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这般不愿带着神策军,一是为了证明宁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于其二,只怕皇帝对宁王亲自训练出的这支亲信,并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议终于散了。吏部尚书、当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侧,轻声道:“年轻人,今日太露锋芒了。”
元皓行脚步顿了顿,望向微微摇头的老人,“只求问心无愧。”
老人同样回望着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说出那句话早已削官入狱。”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这官服,倏然苦笑。
此时的元皓行,尚不知晓皇帝这个看似并不重要的决定,却又会如何深重的影响洛朝的国运。而十数年后回望这一切,这位被后世称为黑衣宰相的铁血名臣,却只记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诡异的闪烁,隐隐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开手臂,妍妃细致温柔的替他换下朝服,双手正环着他的腰间,忽然间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颌。
妍妃一惊,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凤眸,斜斜上挑的长眉——其实他长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这双眸子里所含着的神色,却又和那人迥异。他比那人凶狠,有一种迫不及待的逼人气势。
皇帝扣着她柔美的下颌,狠狠道:“一个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说话,你们元家人,还真是大胆啊。”
妍妃怔了怔,挣脱了皇帝的手下跪,恳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长又说了僭越的话,请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着她雪白柔美的后颈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忽道:“他坚持要朕带上神策军,你呢?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
妍妃原本镇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皇帝冷笑数声,心中又起恨意,可是皇室子弟素来的隐忍与阴狠让他并未将那种欲望脱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还不能动手。
元皓行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科举折桂后身为言官,第一个弹劾的便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杨文杨阁老,天下士子联名支持,最后还真让他把杨阁老扳倒了。
能做到这些,倚仗的并不是幸运,而元家背后一股看不见、却又不得不令人惧怕的势力。自洛朝开国至今,一文一武两大势力集团,武官为景,文官为元,延续至今。
元皓行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虽说这个职务并没有实权,可是元家门生遍布天下,元皓行作为青年士子的领袖,更是一呼百应。
——父皇,这也是当年你生怕自己死后,江载初无人可依,才为他指婚元薇妍吧?
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旧是我的。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查的阴冷笑意,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发抖的妍妃:“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有着身孕,起来吧。”
此时锦州转运使官邸修缮一新,江载初上任伊始,便颁布朝廷旨意,洮地课税由十比一更改为五比一,韩壅接旨,却半晌没有站起来,只倒抽一口凉气道:“殿下,我韩家世代镇守洮地,洮地虽为天府之国,朝廷却也从未征收如此重税。”
江载初微微闭了闭眼睛,仿佛不曾听到:“侯爷,接旨吧。”
老侯爷双手轻轻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接过来,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课税向来与洮地齐平,敢问宁王,皇帝虽是御驾亲征,可那边的赋税改了么?”
江载初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赋税沉重,本王何尝不知。只是战争时期并非常态,待天子御驾归来,自会免除。”
“民怨沸腾,殿下又当如何?”
江载初垂眸,半晌,声音悦耳,却又清冷:“来此地之前,陛下却给了我川陕两地的调兵令。侯爷,本王并不想走至那一步。苍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将此处榨得一滴不剩。”洮侯接过了那道旨意,轻声道,“这课税的罪人,便让我来担了吧。只是盼陛下亲征归来后,怜惜我洮地民力……苍生何辜啊。”
维桑为了这件事,气冲冲的到了转运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长做人质,还课以五比一的重税,他,他这是不把我们洮人当人看么!”
只是江载初并不在锦州,新税令已经颁布,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出安抚。
“江载初明知这两年洮地旱涝之灾不断,还这么做就是助纣为虐。”维桑握紧了拳头,说不出此刻气的是皇帝,还是宁王。
景云见她小脸气得通红,不紧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咱们来到这里之前,朝议给洮地定的税赋是四比一,是殿下将它改成五比一,或许就不该这般愤恨他了吧?”
维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关去了,一时间管不了。”景云垂眸,掩去了那丝忧色,“回来打的是胜仗还好说,若是败了,只怕殿下还有一个督运粮草不力的罪名。”
维桑沉默下来,忽然觉得江载初这个大洛王朝的王爷、当今皇帝的亲弟弟,日子过得也着实艰难,一不小心,便里外不是人。
“景云,你总说中原的女孩子美,那么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维桑转了话题,小心翼翼问道。
景云斜睨她一眼,却见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样,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京师的第一美人呢?”
原来拐弯抹角的是在问这个。
景云微微有些尴尬,含糊道:“京师第一美人?我怎么从未听说?”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么?”维桑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追问道,“她真的如传言中那么好看么?”
景云没有即刻接话,他固然是知道维桑这般问的含义,却偏偏没法子回答。
因为,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给宁王的妻子。
如今,她却是圣眷甚隆的妍妃。
这件说来不甚好听的“兄夺弟妻”皇家秘闻,闹得天下皆知,他虽知道其中的曲折,却绝不敢多说一句。
幸而此刻江载初回来了。
许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宁王脚步显得有些急促,见到维桑之时,唇角轻轻一勾:“郡主怎么跑来了?侯爷知道么?”
“我爹如今顾不上管我。”维桑眼尖,却见到他官袍肩上泥渍,忍不住问道,“你摔跤了么?”
他不在意的拂了拂:“我去换一身衣裳。”修长的身影走至内堂,却又转身道,“维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维桑应了一声,回头却与景云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却看到沉沉乌云。
只要朝廷还给一丝活下去的生机,洮地的民众总能顽强勤劳地过下去,甚至称得上“逆来顺受”。而这一次,江载初作为朝廷钦差,新任的转运使出巡,却被民众投掷秽物,可见民间激愤何重。维桑心中想到,若是换了前任周景华受此侮辱,不依不饶告到朝廷,只怕还得再把洮地剥一层皮。
她自己也知晓,这便是她对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来盘剥的,却也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这一趟还是被逼着来的,受尽了各种屈辱。
这么一来,她便是想对他发脾气,却也觉得自己太过无理取闹。
少女心中正自纠结,却见宁王殿下沐浴换衣之后,已经出来了。黑漆漆的头发大约只是简单的擦了擦,颇为随意地落在身后,身上带着湿漉漉好闻的香料味道,衬着剑眉星目,仿佛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闲适慵懒的青年。
许是察觉到自己注视得太久,维桑挪开眼神,胡乱喝了口茶水,问道:“税赋收上来了么?”
“去年今年旱灾不断,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户户连吃上清粥都困难。”江载初沉吟道,“我自会向陛下说明,能免则免吧。”
“皇帝才不会听你呢。”维桑也是愁容满面,“这可如何是好?”
他探身去,轻轻拿中指弹了弹维桑的眉心,笃定笑道:“我自有办法。”
仆人上了简单的两三个小菜,又端了两碗面条上来,维桑四顾:“景云呢?”
“我遣他去办件事。”江载初神色自如,“我们先吃吧。”
才夹了一口菜,江载初定定看着身边的少女,突如其来道:“听闻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纪,尚景侯正四处寻觅合适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与我爹很是交好呢。”维桑随口便道,“尚兄我也认识。”她一抬头,对上江载初略带深意的眼神,忽然脸颊飞红,摇头道,“不过你说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他原也不过轻轻试探,见她这样的反应,心中却蓦然荡漾出了暖意。
“江载初,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那你,有喜欢的人么?”其实维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把这样一句话说了出来。
或许,或许是因为下午在府上听到父亲说起京城里的事,才知道他曾经有一门极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满天下的元家小姐,两人自幼青梅竹马。
只是天意弄人。
本以为他在沙场上功成名就,回来便能迎娶佳人,最后她却进了深宫内院,他则黯然被贬至此处。
江载初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似乎不意她会这么问,不过兵来将挡,他的声线沉稳而郑重,一字一句道:“来锦州之前没有;到了这里,却遇到了。”
“啊?”维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说的话,两颊更是红透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齿全然不见,只是呆呆回望他。
往日里他看着她的眼神温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隐藏的热烈情感却澎湃而出,大约是怕她吓到而拒绝,隐隐还带着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洮地最活泼最大胆的少女,此刻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却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维桑听到自己用最轻的声音:“那你去问我阿爹吧。”
塞外战场上杀气凌人的修罗,瞬间却融成了绕指柔,他只觉得这一生都不曾这般如释重负,只一个字,却又承诺如同千钧之重:“好。”
此时的维桑心口仿佛小鹿乱撞,少女情窦初开,意中人也钟情自己,或许是最美好的事了。她总以为,只要父亲答应了,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冥冥中主宰这一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还有远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却从未谋面的皇帝,还有这天下间,万千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