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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校德高望重的刘老先生曾说过这样的名言:“优秀的刑警和优秀的罪犯会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质,敏锐、缜密、冒险性、求知欲……他们相像得就如同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而窥探对面的状态,永远是他们最想做却又最难做到的事情。”
现在,命运将袁志邦这枚硬币抛了起来,当他再次落下的时候,他在桌面上旋转和犹豫着,然后他终于倒向了另一面。
袁志邦决定用自己的力量去惩罚薛大林和邓玉龙。他深深地知道,这对于自己来说将是一条不归路。
他从此将走上法律的对立面,他将从一名未来的刑警变成一名罪犯,他那与生俱来的惩治罪恶的渴望与梦想难道便要就此破灭吗?
他不甘心如此。他要寻找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就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一个美妙的提示。
这个提示来自于罗飞和孟芸。
Eumenides,这个来自于孟芸头脑中的虚构人物此时正在警校内兴风作浪。罗飞和孟芸的行为瞒得了其他人,却不可能瞒得过同样敏锐且又与罗飞同处一屋的袁志邦。这个名字的含义得到了后者的提炼和升华。Eumenides从一个恶作剧似的人物变成了一个孕育中的真正的罪犯——为了惩治罪恶而存在的罪犯。
至此,袁志邦已经下定决心走上另一条道路。他要杀死薛大林和邓玉龙,这是一个必须开始的起点,正是这个起点使他不得不扭转了自己的前进方向。从此,他将在这条与法律完全背道而驰的路上像法律一样执行着惩治罪恶的使命。
他将成为真正的Eumenides。
这是一个隐藏在很多人心底的疯狂念头。正如袁志邦所说,即便是罗飞和孟芸,也未必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没人会将这个想法变为现实,因为他们没有理由去放弃正常的生活。
可袁志邦有了这个理由,既然他要为白霏霏报仇,那便意味着正常的生活将永远离他而去。
他也有这个能力,警校的学习教会了他侦查、爆破、开锁、格斗、驾驶等诸多的技能,而天赋使他在每项技能的掌握中都成为了出色的佼佼者。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将面对的困难和危险。
最初的起点就不会轻松。
要杀死薛大林还相对简单一点儿,但是要干掉邓玉龙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多年的复杂经历已经让后者变得像狐狸一样狡猾和敏锐,他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最强的防范姿态——这已成为他在险恶环境中赖以生存的本能。如果自己一击不中,对方无疑将展开可怕的反扑,而此人的实力已在多年的腥风血雨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与此同时,袁志邦也清楚,自己掌握的技能固然对行事有益,但也同样会成为最终令自己沦陷的泥潭。警方拥有着太多的分析和侦查高手,自己每一项技能的展示都将成为警方追踪的线索,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下,何处能成为自己的容身之地呢?
经过反复的考虑之后,袁志邦有了主意,要解决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一个办法:让自己成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Eumenides必须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他没有任何记录,没有任何资料,没有任何已有的踪迹可循。这样,不管是强大的对手,还是无处不在的警方,他们都将因失去目标而对Eumenides无计可施。
所以,袁志邦铁下心来,他要完成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制造自己已经死亡的假象。
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
要达成这个目标,他需要其他人的帮助,而他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计划。因为他要做到的是一次彻底的“消失”,他要让这个世界不再存有任何与自己有关的联系。
能够帮他完成这个任务的最合适的人选便是罗飞和孟芸。当然,当他选择这两个人来参与自己最初的游戏之时,在他内心深处还有着另外一些潜在的原因。
当目标和人选都确定之后,袁志邦开始谋划并正式展开了自己的一系列行动。
他开始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笔友”交流,从而在其他人眼中愈发坐实自己“始乱终弃”的罪名,同时,这个“笔友”也将成为日后警方追踪Eumenides时的一条干扰线索。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七日,亦即血案发生的前一天。袁志邦借用了孟芸的对讲机,他在机器内嵌入了一个微型的遥控炸弹并且设置了干扰信号。
四月十八日凌晨,袁志邦潜入薛大林的住处,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开锁的高手,所以睡梦中的薛大林没有任何察觉。袁志邦轻松地将对方手刃,然后他找出了薛大林藏匿在家中的赃款,作为自己“消失”之后维持行动的经费。
上午,袁志邦将钱款藏好,同时为告别正常的生活作最后的准备。他斩断了自己在世间的一切情感——当他决定承担起Eumenides的责任之时,这便注定成为他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下午,袁志邦出发去赴与笔友的“约会”。在离开宿舍之前,他将挂钟调快了五分钟,以使自己的计划在时间上不留下任何瑕疵。同时,他将“死亡通知单”留在门口的便笺袋中,任何人在开门的时候都能一眼发现。
然后他出门。在路上,他安排了自己和孟芸的一场“巧遇”,他告诉了孟芸自己将要前往的地点,同时借罗飞之名让孟芸早点儿去宿舍等待,并特意嘱咐对方要带上对讲机。
孟芸来到罗飞的宿舍,很快她就看到了那张“死亡通知单”。孟芸认为那是罗飞的手笔,她不敢怠慢,连忙通过对讲机呼叫罗飞,但袁志邦设置好的干扰使对讲机无法发挥作用。无奈之下,孟芸在屋内留了言,然后立刻出发去寻找袁志邦。因为此前袁志邦曾将“约会地点”告诉过她,所以她便来到了那个废弃的仓库中,她看到袁志邦已经被“铐缚”在现场,并且身上还背负着一枚定时炸弹。
此时袁志邦已经换上了拾荒者的服装,但情急之中的孟芸并未留意。她只是急着要和罗飞取得联系,然而对讲机却始终不通。当时间接近了袁志邦的计划安排之后,他才将对讲机的干扰源关闭,于是罗飞和孟芸之间便有了那场通过电波传递的交谈。
下午十六点十分,当孟芸在罗飞的指点下准备拆弹的时刻,袁志邦按下遥控器,引爆了对讲机中的那枚炸弹。这炸弹的威力很小,但也足够炸毁对讲机,同时让孟芸出现了短暂的晕眩。
电波那头的罗飞听到了爆炸声,而宿舍挂钟此刻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十六点十五分。
另一边,袁志邦迅速行动,他将拾荒者黄少平从隐匿的角落里拖出来,取代了自己的位置。然后他将孟芸与黄少平铐缚在一起,并对照准确时间,将炸弹的爆炸时间设置在了十六点十五分。这样爆炸发生之后,警方的记录和罗飞的证词间就不会出现时间上的差异。做完这些工作之后,他还有两分多钟的时间离开现场,这已足够他到达安全的区域。当炸弹如期在十六点十五分爆炸之后,袁志邦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一个没有任何资料记录的Eumenides将横空出世。整个计划是如此的完美,不会有任何的破绽与瑕疵。
是的,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当罗飞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可他又知道,这计划事实上却并未完成,虽然只出现了两分钟的误差,但这两分钟却足以改变太多的事情。
“哪里出了问题?”罗飞忍不住问道,“你的计划出了意外,那个意外到底是什么?”
袁志邦的目光迷离,他的思维仍停留在十八年前的那个场景。罗飞的问话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的眼中显示出一些情感的变化,有惋惜也有懊悔。然后他看着罗飞,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孟芸。”
罗飞的心颤抖了一下。
“我的计划中低估了孟芸。而她却是最不该被低估的一个人。”袁志邦郑重其事地说道,语气中带出一种佩服与尊敬,“我们俩都和她斗过,最终谁也没能真正赢了她。”
“她……她做了什么?”罗飞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他既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可是又害怕听到那悲惨的描述。
袁志邦眯起眼睛再次开始回忆。被他的话语牵引着,两个人的思绪一同回到了十八年前的爆炸案现场。
时间已经接近下午十六点十三分,离袁志邦设定的爆炸仅有短短的两分钟多点儿的时间了。
孟芸从先前的那次爆炸中慢慢清醒过来,她的脸上流着血,听觉也受到了很大的损伤,但是她的思维却在迅速地恢复。
她看到自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铐缚在了一起,那个男人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然后她看到了背负在男人腰间的那枚炸弹,计时器上的时间正在倒计时中流逝。
她挣扎了一下,虽然能够勉力触摸到那枚炸弹,可她不懂拆弹,手中也没有任何可用的工具。而留给她的时间已是如此短促,她该如何求生?
孟芸抬起头四下张望,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正在快速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孟芸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正是这个人将自己困在了这里!她大叫了一声:“袁志邦!”
袁志邦停下脚步,回头与孟芸对视着,他沉默了一两秒钟,愧疚和歉意写在了脸上。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便转身继续往仓库外走去。
孟芸在瞬间明白了局势,她被袁志邦设计了!从仓库内两个男子衣着的互换,联想到此前发生的事情,孟芸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目的。不管对方为何如此,自己竟要成为这个阴谋的牺牲品!
“浑蛋!”孟芸悲愤地呼喊着,“你停下,你看着我!”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已经接近仓库门口的袁志邦竟再次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然后他看向了孟芸。直到这时,袁志邦仍未想到自己的计划会因这个女人而出现变数。他深信自己已经控制了一切。
还有两分钟设计中的爆炸就会发生,这两分钟足够自己逃生,而孟芸却来不及进行任何形式的自救。即使自己再停留几秒钟,又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孟芸,后者根本就没有考虑自救。她瞪视着袁志邦,然后直接将手伸向了炸弹的引线,攥住之后狠狠地一扯……
袁志邦愕然惊呆了,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对方竟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他连忙纵身跃起,向着仓库外扑去。可他终究还是未能逃脱,爆炸顷刻间已经发生,炽热的气浪将他狠狠地掀了起来,他随即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听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罗飞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渗落下来,他仰起头长叹一声,似乎有些释然。
“她不是因我而死……”罗飞喃喃地说道。孟芸的死并非出于自己对拆弹的错误判断,在他心头压了十八年的一块沉重的石头似乎可以卸去了。而他也从未想到,孟芸竟死得如此壮烈,正是她亲手引爆了炸弹,用自己提前逝去的生命击碎了袁志邦滴水不漏的计划。
在那样绝望的关头,在那样稍纵即逝的时刻,有几个人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并且还能给对手致命的一击?
所以即便是付出了惨痛代价的袁志邦,在日后回想起这一幕时,仍不免对孟芸产生由衷的敬畏。
片刻后,罗飞擦了擦眼睛,然后他盯住袁志邦,低沉地说道:“这就是她的风格,她永远也不会认输的,没有人能够击败她……她——和我一样!”他似乎带着骄傲的情绪,又似乎像是宣告着什么。
“是的。”袁志邦坦然承受了罗飞的目光,“我没能击败她,也没能击败你。十八年前,她夺去了我的半条命;而十八年后,因为你,我剩下的半条命也将终结。但是……你们同样也没能击败我……你会明白的,我们缠斗了十八年,最终仍是个胜负难分的结果。”
胜负难分?罗飞摇了摇头:“我已经找到了你,你的计划到此为止了。”
袁志邦咧开残破的嘴角笑起来:“你找到了我,并不代表你就找到了Eumenides。”
罗飞心中一凛,他知道对方的意思。
在十八年前的爆炸中,袁志邦已经成为一个废人。他已没有能力再执行自己的计划。所以他只能盗用黄少平的身份蛰伏下来,这一等就是十八年。
但他并不甘心Eumenides就此消失,所以用十八年的时间去培养一个传人,继承自己所有的技能和思想。
最近正是这个传人崭露头角的时候。
这些罗飞都已经想到。
“我也会找到他的。”罗飞用目光表达出坚定的信心。
“你们找不到他。”袁志邦却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因为他没有记录,没有档案,没有任何资料,对于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你们如何去寻找?”
“邓骅!他的目标是邓骅,我会因此而找到他——而且,我已经知道了你们这次计划的关键所在!”罗飞咄咄逼人地说道。
袁志邦忽然不说话了,他看着罗飞,像是在欣赏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才又重新开口,而话题却完全岔开了。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罗飞愣住了,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而袁志邦又接着说道:“在十八年前,在那场爆炸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你是否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像这样?我们坐在桌子的两边,代表了两个势如水火的阵营,我们互相争斗,竭尽全力却仍无获胜的把握。”
罗飞沉默了,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