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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温姐回公寓在楼底下看见了顾长明。
他只穿了一件衬衣,袖口挽着,看上去非常单薄。
他背靠着吉普车抽烟,脚下扔了一地烟头,几个月不见仿佛苍老许多。
温姐软趴趴的身子在看到他那一刻,骤然变得僵硬,像竖起了一身防御的尖刺。
她曾经有多痴迷依恋这个男人,在那场风波后就有多失望和痛恨。
我小声问温姐过去吗。
顾长明堵着门口,如果不过去就回不了家,温姐不想躲,也躲不了,她让我扶她进屋,我们还没走到跟前,顾长明扔烟头的时候看见了这边,他愣了下,他想不到几个月没见温姐就瘦成这副模样,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所有的愧疚懊悔思念在面对她,连屁都放不出来。
温姐在暗处死死抓着我的手,她身体是颤抖的,只有我感觉得到,我心里一阵疼,将她扶得更紧,眼睛盯着前面黑漆漆的楼门,“顾局长,怎么有空到这边视察民情。”
顾长明听出我的讽刺,他讪笑,“今天歇班,开车来看看她。”
我往他身后打量了一圈,“就你自己啊,顾局长还真是顾念旧情,没把自己老婆带着,不然温姐才出虎口又要入狼窝了。”
他一愣,问我什么意思,是不是出事了。
我所有的怒火都在这一刻被挑起来,这世上总有这么一种男人,什么本事都没有,骨子里软弱得像一只兔子,却在女人面前夸大海口,自以为什么无所不能,等出了事跑得连影儿都没有,就他妈活该千刀万剐了。
我一脸愤怒瞪着他,“出事了你有办法补救吗?温姐从跟你那天起无时无刻不在出事,从流言蜚语的伤害到你家人的威胁殴打,她有过一天好日子吗?那些原本都该你出来承担,当初是你死命追她,你用你的权势压人一头,她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温姐将头别开,任由我对他开炮,顾长明一直沉默听着,他反驳不了,他等我骂完点头说都对,她就算现在抽我,拿刀子捅我,我也不会躲,这是我欠她的。
顾长明说得这么诚恳见温姐还是不理他,他非常慌张局促的搓了搓手,“红红,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吗。”
温姐清瘦苍白的脸朝着地面,她目光落在那些烟头上,忽然吸了下鼻子,“等你什么时候抽死了,我就去看你一眼。”
温姐刀子嘴豆腐心,顾长明听得出她其实是关心,他脸上僵硬的表情有些松动,“红红,我没脸说让你等我,可我没骗你,咱俩好的时候我真想过什么都不要了,我都这个岁数了就算什么都要,我还能要几年。人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活着都过不痛快,那还活什么劲儿。”
温姐睫毛上挂着泪,她闭上眼抹了一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选得对。你从底层一步步打拼到今天不容易,当然要选择对你前途更有利的女人。我从来都没奢望过你会是为了爱情抛弃婚姻、不畏惧众叛亲离的男人。”
温姐说完回头看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讽刺,“你没那个骨气。”
“红红!”
顾长明从后面追上来,他眼眶忽然间泛起狰狞的猩红,“我知道你恨我,这几年是我耽误了你。”
温姐摇头,“我不恨,也不怨,我不敢更不想。是我自己走错了路。我教导她们不要碰已婚男人,永远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让人唾骂的小三,可我明知故犯,所以今天的一切下场,都是我活该。”
“你别这样说!”
他痛苦抱住头,满是皱纹的眼睛淌出几滴浑浊无比的泪,“都是我的错。我没本事给你一个安稳,更没骨气抛弃掉那些束缚,你说得对,我他妈根本不算是男人。”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那声碰撞的脆响在空气中炸裂蔓延,温姐身体一抖,曾经恩爱温柔的旧事像一场凝固的黑白电影,像一把陈旧的老相片,在她眼前一帧帧掠过,她不敢想,这么久逼迫自己忘,如果他今天不来,不是赶在了她最无助绝望的时候出现,她根本不会允许自己回忆起来。
温姐死死握着拳头,用苍白沙哑的声音质问,“我从没想过破坏什么,当初也是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会娶我,我逼过你一次吗?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为难,你能走到今天全都因为她,我给不了你官运亨通的路,也不会让你前功尽弃。长明,那天之后是我温红最狼狈最痛苦的日子,你根本想不到我怎么熬过那段天昏地暗的时光。”
温姐将我的手甩开,一步步朝着黑暗的楼门走去,顾长明伸手要拉她,可在几乎触碰到的一刻,他又迟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握下去又能怎样,他还是娶不了,还是割舍不掉他的乌纱帽和现世安稳,他不是年轻的少年郎,他不想要颠沛流离的生活。
回家之后温姐站在门口让我去把窗纱合上,我跑到客厅拉帘,顾长明没走,他还站在底下,仰头盯着这扇窗户,他苍老的脸上泪痕斑斑,陷入层层叠叠的皱纹里,皱纹底下藏着些固执,固执得发倔。
我握着窗纱的手停顿了一下,我对身后不断逃避的温姐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很爱你。”
温姐逆着强烈的光束注视我背影,“你不说他更爱官职吗。”
“官职没什么,照样要朝九晚五兢兢业业,只是有权可以比老百姓更高贵,他爱的不是官职这个虚空的头衔,而是现在他的身份带给他的生活。你理解人向现实妥协的滋味吗,我们都妥协过。我不爱五爷,我甚至恶心他,但我爱的是五爷干女儿能得到的东西,顾长明也痛恨他妻子对他的掌控,官职对他的束缚。”
温姐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说自己不愿意去想。
我嗯了声,反手拉上了帘。
温姐听到唰拉一声响才迈步走进来,她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任熙,一个人特别累该怎么办。”
我站在她面前用梳子为她梳头发,“谁活着不累呀,人得学着向前看,活路有很多,死路不就抹脖子那一条吗。死了做只鬼比活得像个人要简单多了。”
温姐一脸茫然和悲凉,“可我前面还有路吗。”
我用力握住她的脸,逼迫她高仰头看着我,“我千辛万苦给你拿到销魂丸,差点把自己命搭进去,没路你自己凿,也要凿出来一条走。”
温姐愣住,她脸孔在我眼中呆滞了很久,从空洞变为陌生,“你变了。变得不再是那个胆小懦弱的任熙。”
我知道我变了。
如果我跟的男人不是五爷,也许我还不会。
他身边没有平坦的路,只有插在地上的刀柄,不是我来握住用刀尖杀人,就是人来握住用刀尖杀我。
曾经的任熙,在这样的世界中根本活不下去。
情妇圈的女人都是洪水猛兽,美艳的脸孔下藏着青面獠牙,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等着上位,不想被踩下去只能变成她们那样的人。
我手指在温姐脸上轻轻抚摸着,“如果我不变,乔倩和方艳艳的下场,就是我的。我没有退路,只能一直走下去,但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照过镜子了。”
温姐平静的声音忽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啜泣,“我们错了吗?我们有其他路走的,我们也可以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某个孩子的母亲,我们也能做相夫教子的事,我们不是只会卖笑,可我们为什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她偏头看向卧房,房门敞开,露出精致的梳妆台,她盯着那些几乎快容纳不下的珠宝盒,还有关不上的衣柜内溢出边角的华服,“这样纸醉金迷毫无人性的日子,我过了半辈子。”
我蹲在她面前,将她眼眶内滚下来的泪抹掉,她每淌下一颗我就擦拭一颗,“对,女人再不济还有婚姻的归宿,就算嫁到山沟里,混一碗饱饭吃总不难。但温姐,你甘心吗,我又甘心吗?我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我看透了那里的落后和沧桑,我不想成为一个受命运控制的女人。像我母亲那样,这辈子除了为我父亲忙碌,她连一点世面都没见过,她甚至没有为自己活过,而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我知道糠菜和米糊多难吃,我知道捡起一盒别人不用的胭脂那种心酸的快乐,我想要活得好,我想要做穷人里第一只凤凰。”
温姐说你已经做到了。
我同样看向梳妆台,那面距离我有些遥远的镜子,“我们被恩赐了漂亮的面孔,从出生就带着不安分的野心,命数让我们变成今天的样子,我们强大不过它,不到最后结局谁也无法停止抗争。”
温姐不再说话,她累了,累到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拆开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告诉她我要回去陪五爷,让她自己好好休息。
“任熙。”
温姐忽然开口叫住我,我背对她没转身,伸手拿挂在墙上外套,她语气有些沧桑说,“永远不要对男人抱太大期望,除非你能掂清楚自己在他心上的分量,有时急于走一条路,反而会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我们都是女人,没有女人不渴望被呵护被关爱,可不是所有男人都给得起,你从他身上得到了你疯狂想要的,也一定会失去你疯狂想留住的,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