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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曌与武瑞安一行人穿过太极宫,离了掖庭宫,再经过一条青石板大街,最终来到了位于辅兴坊的户部。
此时户部尚书不在,只有侍郎与侍中几人正在商议和亲陪嫁人员名单之事,几人一见辰曌,立即匍匐在地,叩首道:“下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辰曌扬起手,又转过身对武瑞安道:“户部掌管我宣武的国库,一年税收如何,支出如何,皆有明细记载,你看完之后,再来与朕商议,再次发兵漠北,剿灭突厥,究竟可不可行。”
辰曌说完,便端坐在尚书的位置上,其余人等在堂下垂首以待。
武瑞安也不含糊,跟着侍郎走进内库,在堆砌得密密麻麻的册子里一本一本的翻看起来。
每看完一本,他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一层,等到了中午,他基本将所有总结性集册翻阅完毕。
末了,武瑞安颓然跌坐在地,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国库会空虚至此?!”武瑞安冲去前厅,大声地质问辰曌。
“很难理解吗?是不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辰曌一脸淡然,与武瑞安的激动相比,她展现出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气场。
她从头至尾都淡定自若,从容不迫。
辰曌又道:“近二十年来,战事频发,国库虚耗无度,百姓不堪其扰,税收无法正常征收,加之献帝在位时,吏治混乱,税法不全,官员贪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可这些还只是人祸。”
“朕再来说说天灾,”辰曌说完,喝了一口茶,又接道:“十七年前,黄河决堤,淹没麦田千里,朝廷拨下三万万两赈灾银两;九年前,长江洪涝,致江南一带颗粒无收,再次拨款两万万两白银赈灾;七年前,太液府瘟疫,致三万民众被……”
“停!不要再说了!”武瑞安打断辰曌,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这些你都觉得很陌生对不对?”辰曌扬起嘴角,笑道:“那时的皇儿尚且年幼,长大之后亦多是流连花丛,不问国事,不知民情亦在情理之中。朕不怪你。”
“……”
辰曌见武瑞安不说话,又自顾自道:“朕此前收到消息,月氏亦送了一位和亲公主去突厥,月氏与突厥两国皆与我宣武相邻,且都属游牧民族,民风彪悍狂野,若两国结成姻亲,对我宣武实属不利。桀舜可汗既然不远万里求亲,必然是更加属意与我宣武结盟,朕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朕承担不了拒绝的后果。”
“我宣武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外强中干,民众需要休养生息,吏治改革更加刻不容缓。”
辰曌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现在,你能理解朕为何会同意,将嫡出公主婧仪远嫁万里和亲了?”
“……”
武瑞安全身无力,发现自己竟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深深的自责。
怪自己当初没有追敌千里,手刃突厥可汗于长剑之下,如此就不会有今日和亲之举。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宣武承担不起再次发动战事的结果,用一场结亲来化解后世的干戈,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昭和公主和亲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势在必行。
武瑞安离开户部之后,便去了大明宫找武婧仪,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劝动母皇,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多陪陪皇妹了。
否则此一别山长水远,只怕此生再难相见。
武瑞安走进紫极殿,便见殿前一紫衣女子手执长枪,在数枚假人之间舞枪翻飞。
长枪尖细,枪头扎着红璎珞,在她的手中,却被舞得苍劲有力,自带剑锋。
她身手凌厉,比一般男子也不输分毫。
“啪啪啪啪——”武瑞安止不住的鼓掌叫好,道:“本王还以为皇妹在闺阁绣花呢,却不想你竟在练功夫。”
“何止是练功夫?”武婧仪停下来,冲他扬眉一笑:“本宫武功了得,还熟读兵书,就算是在战场上,也未必会输给你!”
“怎么突然转性了?”武瑞安摸了摸她的头,发现三年不见,她竟然还长高了不少,头顶已经能抵到他的下巴了。
武婧仪叹息道:“皇兄未免也太不关注我了,想你从军三年,从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晓得回来就变成了神佑大将军,教人好一阵欣羨,还不许做妹妹的也努力努力?”
“数你嘴贫。”武瑞安在石桌前坐下,立刻便有婢女奉上茶点,他执了一杯茶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武婧仪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亦在他身边坐下。
“皇兄今日怎么得空来看我了?”武婧仪嗔怪道:“你回太平府这些时日,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你说说,你都干什么去了?”
“……”
武瑞安一时语塞,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是冷落了她。
武婧仪又是一叹气,佯装愠怒道:“那天母皇还问我,可识得一个名叫狄姜的女子,说你与她走得颇近,怎么,连母皇都知道你喜欢她?这次是真爱了?”
“去,管好你自己,现在倒有空打趣起本王来了!”
武婧仪眼眸一转,笑道:“我马上就要远嫁突厥,可别怪做妹妹的没提醒你,喜欢一个人便要认真的对待,切不可伤害了人家。”
武瑞安一挑眉,冷哼了一声,算是答了她。
武婧仪又道:“狄大夫人不错,可是与我们却不大一样,身份地位毕竟悬殊,你若是爱她,亦要保护好她。”
“知道了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啰嗦了?”武瑞安叹息道:“不说本王的事了,本王来此,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你……真的不难过么?”
“难过?本宫为何要难过?”武婧仪瞪大了眸子,咧嘴笑道:“听说出了戈壁荒漠,便是一派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美景,突厥男子亦高大威武,正是皇妹喜欢的类型,以后的以后,本宫终于不必束缚在这深宫大院内,一日日的虚度光阴了,我为何要难过?该高兴才是!”
武瑞安一愣,道:“可是……桀舜可汗已经年逾五十,在我宣武,做你祖父亦绰绰有余。”
“……”
武婧仪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愣了一会神,又笑道:“我倒是想知道,与祖父恋爱,是怎样一番光景?”
“你……”武瑞安连连摇头,只觉与她无法沟通。
他见武婧仪精神上佳,陪她坐了一会便离开了。
此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抽出半天的时间来陪武婧仪说话聊天,仿佛想要将这一生的话都在这为时不多的日子里说完。
可他每次来,武婧仪都嫌他碍事,怪他耽误自己习武。
武瑞安被她骂得哭笑不得,二人吵闹了一阵,便各自看书的看书,看折子的看折子,无论如何,武瑞安都会在紫极宫用罢晚膳才离开。
而他离开后,他身后的武婧仪便垮下脸来。
她的嘴角不再扬起微笑,她的眼眸里,也瞬间不见了轻松与愉悦,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和冰冷。
仿佛一潭结了冰化不开的死水,冰层里冻着的都是这世上最肮脏的污秽。
阴霾笼罩着她的宫殿,这红砖绿瓦之间少了武瑞安,便少了唯一的欢声笑语。
和亲诏书下达的当天,武婧仪又被加封了一系列的封号,最后定封号为:宸国庄孝明懿昭和大长公主。
‘宸’字在过去,只作为帝王专用字眼,如今之意,便是通晓各国,宸国公主武婧仪乃辰皇掌上明珠,系一国国威之所在。
她的出嫁之期很快便由礼部与钦天监商议定下,送嫁之日定在中秋节的第二日。而此时,距离中秋只有一个月的功夫,各部门都加紧准备着陪嫁物品和人数。
武瑞安自请送亲,一来为显诚意,二来便是要以他神佑大将军的身份震慑胡人,意在婧仪红妆在前,而她的身后,亦还有着宣武国十万铁骑恭候,教他们不得委屈了公主。
除此之外,远在千里外,驻守北面国境线,深处岐黄大营中的大将军龙茗,亦递上帖子,请求辰皇准他在国境线送公主入突厥腹地。
辰皇为了彰显公主脸面,决议让两位大将军一同送亲,直入大漠,大军送至高阙城中,确认公主无虞后再折返。
如此一来,武婧仪的送亲之行可说是威武不凡,与天香公主嫁入太平府时的寥寥数人相比,可说是皓月与星辉之别。
中秋节晚宴时,武婧仪缺席了,她与辰皇告了假,说自己唯一的要求,便是在这日出宫去看看。
她道:“母皇不放心可以派人在暗中跟着,但是不要教儿臣发现便是。”
辰皇应允了。
当晚,她换了普通百姓的衣裙,在太平负西郊的湖畔边待了许久。
她什么也没干,就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湖面。
湖边有花灯会,花灯连绵数丈,看不见头,而湖面也漂浮着许多莲花灯,灯影重重,映得人五官明暗不定。
狄姜便是在湖边遇到的武婧仪。
她没有上前叨扰,亦只是在她身后远远的看着,二人思绪都不在眼前的美景里。
一个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一个饶有兴致的研究着武婧仪。
第二日,太平府扎起十里红绸,一直从承天门铺到了明德门外五里地。
午时,武婧仪坐在太极宫的偏殿里,已经穿戴整齐并画上了最精致的妆容。
武瑞安牵起她,二人并排走出了偏殿,来到太极宫前的广场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在盖头落下的前一刻,武婧仪咬了咬红唇,一动不动的看着武瑞安,悠悠叹道:“皇兄,为什么你不是皇帝?你要是皇帝,那该有多好啊……”
武婧仪这一刻,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声音。
她睁大了眼睛,在控诉自己的母皇,恨不得武瑞安能取而代之。
武瑞安的眼里充满了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地自责。
他知道,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取而代之,就算这一刻他是皇帝,他的选择只怕亦是与母皇一般无二。
国之大利,确实比儿女情长来得深重得多。
武婧仪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自嘲一笑后,认命地披上了红盖头。
大红色喜帕落在她的头上,明艳艳的,可周遭的人都笑不出来。
这是武婧仪第一次将凤冠霞披穿戴整齐,在她的身后,摆放着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珠串首饰,以及陪嫁的一千仆人,乌泱泱的跪了满地。
这里的人那么多,可是没有人能成为她的依靠。
她的夫君,远在万里以外的突厥。
桀舜可汗,是一个比她死去的父皇还要老的人。
传闻他杀伐果决,雷厉风行,他的铁骑曾折损大唐将士上万人,更让大唐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可是现在她要嫁给他了。
为了日后不再有战火,为了江山安定,为了千万百姓以后能安居乐业。
牺牲她一个,似乎也是值得?
武婧仪素来清楚自己的命运,唯一一次想要为自己争取,也只是在龙茗一人身上。而她自从被龙茗拒婚之后,便一直深居简出,做着一个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误来的嫡公主。
她临行前的这一句,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此一去,别太平府、西出潼关、横渡黄河、再过雁门,往西千里,才是婧仪公主日后所居之地,从此山长水远,此一别便是永诀,此系你父王赠与朕的第一件礼物,与朕意义非凡,母皇的思念,便由这枚铜镜传达,望儿在突厥,珍重切切。”辰曌执着武婧仪的手,紧紧握住。
武婧仪不动声色的抽出手,福礼道:“儿臣多谢母皇。”
她接过铜镜,随手便仍在陪嫁婢子的手中,随后照着礼官的嘱咐,三拜别了辰皇。
而后再由武瑞安牵着,坐上了送嫁的马车。
辰曌虽然心中哀恸万千,可面上却始终端着一副母仪天下的威严。
她就像一尊没有悲喜的佛像,永远端坐在朝堂上,她的心里,装着千里江山,千万百姓,她不允许自己有弱点,更加不能在人前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