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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爹和四爹一同去了闽越,他嫌三爹聒噪,让三爹留在帝都陪我解闷。
他只知道我自小与三爹亲近,希望三爹能让我开心起来罢了。
我让五爹守住我怀孕的秘密,所以三爹什么都不知道,以为五爹和四爹只是去闽越办事,嫌弃他不中用抛弃了他,心情比我还郁闷,一个大老爷们每天郁郁寡欢地射飞镖,还得我去安慰他。
我每日上完朝,办完事就在御花园批阅奏章,看三爹咻咻射上面刻着两张人脸的靶子。据说一个是四爹一个是五爹,或者说,据说那是张人脸。
“三爹啊……”我终于忍不住说他了,“您真幼稚。”
三爹说:“你是说三爹我年轻吗?”
我沉默了片刻,说:“您太年轻了……”
“少年老成有什么意思?”他的飞镖似乎总也用不完,一把接一把地扔。“像东篱二哥和乔老四,整天一张苦哈哈的脸。还有你家姓裴的那小子,看上去比你大了一轮。”
我干咳一声说:“他只大我八岁。”
三爹忿忿不平地说:“小兔崽子,居心叵测,我原来还以为他这人厚道实诚,待我们几个长辈好得无微不至,原来别有用心,空手套白狼,小小年纪就这么阴险,啧……”
我放下折子,看着他笑道:“三爹你明明最疼裴铮了。”
他瞪眼道:“我疼他?豆豆你来恶心三爹的吗?”
我摇头晃脑悠悠道:“因为三爹最疼豆豆,爱屋及乌,所以也最疼裴铮……”
他被我忽悠了一下,尴尬地清咳两声,脸上微红。“嗯,似乎是这个道理……他对你好的话,我们当然也不会刁难他。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多少放心点,本来也就是义子了,变成女婿也差不多。”
三爹还真是个简单的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豆豆你是喜欢他哪点了?我总觉得裴铮也没什么好啊。”三爹对裴铮百般挑剔,“论武功不如你二爹,论文采不如你父君,论贴心不如你四爹,论医术不如你五爹,论俊美不如你三爹……”
“噗……”我不给面子地笑了。
三爹剑眉挑了起来,“笑什么?”
我摇摇头,说:“开心就笑了。”
“所以裴铮到底是哪点好?”三爹严肃地说,“豆豆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人野性难驯,心机深沉,为了你他可以隐忍十年,机关算尽,步步谋算,你要是落到他掌心里,以后想要再纳个男妃就难了。”
“如果有一个人,为了你愿意隐忍十年,算尽机关,只为等你回头……”我微笑着徐徐说道,“那样的人,只要一个也就足够了。他独占欲强,不愿意与别人分享,我也不忍心让他难过。”
三爹怔怔看着我,半晌才喃喃说道:“你一点都不像你母亲。”
母亲不经意间会说,这一生,她和五个爹爹都有遗憾。在感情上,五个爹爹愿意让步,接受这种遗憾,那是他们无奈的选择,选择了伤害最轻的一种。
我不愿意让自己和裴铮也有这样的遗憾。他不能接受,我不愿逼他。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他说自己是个商人,我说自己是个赌徒,他不忍心让我输,我也不忍心让他十年付出如水东流……
三爹说:“豆豆真是个傻孩子。”
我笑着说:“三爹你不是也说了,人活得那么精明,岂不是太累了。”
男人会为喜欢的女人变强,女人却愿意为喜欢的男人变傻。
这个皇帝,我当得很吃力很累,只有在他怀里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布下天罗地网,让我习惯他,依赖他,然后缓缓收紧他的罗网,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的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的疼爱。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
我抚上自己的小腹,想到有一个生命在悄悄孕育着,那种微妙的感觉再一次将我包围。
他如果知道了,也会很开心吧……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到闽越了,五爹对闽越最为熟悉,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陛下,易大人求见。”
我手微微颤了一下,三爹说:“你谈正事,我避一下吧。”说完径自跃上树,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易道临匆匆而来,稽首道:“陛下,刘绫已死!”
“什么?”我挑了下眉,有些不敢置信,“怎么死的?”
易道临答道:“据消息称,刘绫被追兵包围,穷途末路,自焚而死。”
我仍是怀疑,刘绫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选择这样的死法?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自焚的?”
“两天前,在闽越境内,当时参与围捕的还有陛下的两位父亲,以及凤君。”
如此我倒是可以理解了,看样子他们是成功拿到解药了。
我松了口气,欣然道:“总算是解决了一个难题。清查南怀王府的残余势力就交给你了。南怀王的私库竟然十倍于国库,单这一条,他们就不该活。”
易道临点头称是:“郡国并存原意是拱卫中央,但如今已于原意背离,诸侯王藏富于封底,削弱了中央权力和财富,彻底废除分封制才是王道。南怀王一倒,宗室再没有能与王室抗衡的力量,如此方可彻底集权于中央。”
我笑道:“又是一件喜事。易卿家功不可没。”
他有他的政治抱负和大济苍生的志向,我有我维护王室统治和巩固政权的要求,也算是互利互惠了。
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小路子都看出我心情好了,忙上前奉承我几句。
我挥手道:“去去去,寡人要亲贤远佞,当个明君!”
他很受伤地看着我。
我扑哧一笑,道:“少装委屈了,还不去问问凤君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
按理说,易道临得了消息,我这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只怕是因为他们忙着先帮裴铮解毒耽误了功夫。
我在宫里等了一天仍是没有消息,到第二天傍晚才收到五爹传来的消息,说是带裴铮去见闽越密宗的宗主不秃,也就是我五爹的亲生父亲。过门不拜确实失礼,不秃爷爷为人风趣热情,五爹与他父子之间聚少离多,便留他们多住了一些时日。我听了这消息,也只有无奈笑了。
谁料这一住就是半月,我等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终于在我忍不住要带兵去抢凤君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那一日我在庭中看着折子看到睡着,隐约感觉到身上微微一沉,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到他含笑的双眸。
我默默望着他,半晌才说:“我以为你被闽越的美人勾走了。”
他将毯子拉到我肩头,将我的长发拨到耳后,微笑道:“见过真国色,又怎么看得上庸脂俗粉。要也是我勾走她们,你说是不是?”
我面上一热,说:“真无耻。”
他笑道:“你喜欢吗?”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说:“喜欢……你抱抱我……”
他俯下身,轻轻环抱住我,右手顺着我的背脊抚摸。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埋首在颈窝,闷声说:“你说过不会骗我瞒我,结果连这句话都是谎言。”
“嗯……为什么这么说?”他挤上我窄窄的躺椅,将我搂进怀里。
“我没有中情蛊,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因为你傻……”他低笑一声,“明明真心喜欢,还以为是蛊毒驱使,对我投怀送抱,我享受得很。”
我恼火地掐了一把他的后腰,仰头瞪他。“你是这么想的?”
他说:“你猜。”而后低下头,覆在我唇上轻轻厮磨。“不信的话,你就猜。”
我被他灼热的气息害得心跳加速,思路混乱,结结巴巴道:“猜、猜不出来……”
“那就别猜了,专心吻我。”
我抬手挡住他的唇,喘息着瞪他:“别想转移话题。除了情蛊,还有七虫七草的事。明明只剩下一株龙涎草了,你为什么让我去救苏昀,如果找不到其他龙涎草,你怎么办?”
他握住我挡在他面前的左手,握在手中把玩,眼里含着玩味的笑意。“我如果死了,你怎么办?”
“我唾弃你一辈子。”我冷哼一声,“傻子,自己找死的。”
“苏昀死了,你怎么办?”
我沉默不语。
他含笑道:“我说过,他如果因此而死,你会一辈子念着他的好,记着对他的亏欠。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一样……”他手上用力,握紧了我的左手,“最坏不过是一个死字,我宁愿让你欠我,也不愿意让你欠他。”
我怔怔望着他,轻声问道:“这样值得吗……”
他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笑道:“我要是真死了,一定会让人时时刻刻提醒你,提醒你欠我的情债,让你一辈子都活对我的回忆里。我死了,也不让你好过。”
我打了个寒颤,闷声道:“你真霸道。死就死了,还不放过我。”
“放心。”他轻笑一声,“我不会轻易让自己死,也舍不得,我还想等他出世,喊我一声爹。”他拉着我的手,贴着我的手背抚摸我的小腹。
“豆豆……”
“嗯……”我缩进他怀里,觉得一辈子就这样吧,够了,摊上这样一个男人,是我的劫数,躲不掉了。
我等着他下一句话,等了许久只等来他平稳的呼吸声,一抬眼,他已经睡着了。脸色有些微的苍白,睡梦中依然眉心微锁,我仰起头,吻了吻他眉心。
他一定是很累了吧。
就这样抱着他睡一会儿吧。
我怀有身孕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围着我打转的人顿时多了起来。裴铮被挤到人墙之外,只有晚上才能和我温存。
“我嫉妒了。”
“我看出来了。”
“把他们赶回别宫吧。”
“赶得走我皇帝让你做。”
“我想你了……”
“睡觉吧。”
我躺在他怀里,睡得极是安稳。
每天依旧早起,更衣上朝,散了朝回来同他吃早膳,然后批阅奏章,偶尔有难以抉择的便向他请教,他斜倚在一边,挑挑眉懒懒笑道:“你求我啊……”
我直接将奏章朝他掷去,怒道:“我求你晚上睡地板吧!”
奏章未批完,几个爹爹就轮番来慰问,裴铮彻底被排挤出去了,抑郁地消失了一个下午,晚上再向我求怜。每天晚上进谏谗言,让我把爹爹们赶回别宫。
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啊……
某日我便对母亲说起这事,母亲笑道:“该!”又道,“他这几日是不是闲得发慌,整日找你五爹闲聊。”
原来失踪是去找五爹了吗……
“他和五爹能有什么话聊呢?”
“男人之间,无非就是聊聊女人。”母亲嘿嘿笑道,“不过我估计他是问你五爹该怎么照顾孕妇。”
“这个还用问吗?”我笑道,“我当他什么都略懂略懂呢。”
从母亲那儿离开,我便径自去了五爹的药庐,草药的气味带着微微的苦涩,我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靠近,路过窗边的时候,便看到床上一个白色的身影。
裴铮竟然到五爹这儿打盹了?
我进了屋,却没看到五爹,只看到一个装满药水的浴盆。裴铮和着白色外衣,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
我走到床边,他似乎睡得很熟,竟然没有警醒。呼吸浅得难以察觉,我小心翼翼试了一下,才确定他没有被五爹谋杀。
我轻轻喊了一声:“裴铮。”
他没有反应。
我又喊了一声:“铮……”
“豆豆!”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喝,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五爹站在门口,面上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才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裴铮在五爹这儿。”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睡着。这太奇怪了……
五爹干咳一声说:“他感染了风寒,我给他开了一帖药,所以睡得比较沉。”
我什么都没问,他急忙这样说就好像在掩饰什么似的。
我狐疑地盯着他,说:“裴铮自己也会医术啊,小小的风寒,不会自己医治吗?”
五爹道:“医者不自医,你难道没听过吗?”
我沉默地望着他,说:“五爹,你眼神闪烁,分明是有事骗我。裴铮到底怎么了?”我心慌了,“是不是朱雀……”
“不是!”五爹打断我。
这分明就是说是。
我深呼吸一口气,说:“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查出来的。五爹,别瞒着我……”
五爹为难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愧疚,终于说:“豆豆,对不起……”
我回到宣室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日落一日早过一日,小路子正指点着宫人换上新的宫灯,一回头看到我,忙迎了上来,宫人跪了一地。
我径自转身进了屋。
小路子跟了进来,抬头看到我的神情,愣了一下,细声问道:“陛下……心情不好?”
我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小路子说:“已快到晚膳时间了,陛下晚上在哪里用膳呢?”
“就在这里。”我说,“我有些累,你们退下,让我静一静。”
小路子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悄悄退出去,朝宫人们比划了一下,让他们都退出大殿。
我微睁开眼睛,看着宣室一角,光线昏暗了许多,青铜雕像在角落里张牙舞爪,形如鬼魅,哪里有半分王室的尊贵龙气。
我真不明白,先祖们做的就是对的,我做的,到最后总是错了。
我要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我要刘陈江山千秋万代,辉耀史册。
当皇帝的,不是都应该冷酷无情,在所不惜吗?
我是不是错了……
我缓缓起身,走到宣室殿东侧,高祖的画像在青烟中威严而慈祥。
我拈香敬拜,跪于案前。
“不肖子孙,陈国皇族刘氏十八世孙刘相思,拜祭高祖皇帝。”
青烟熏得我双眼刺痛,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那画像上的笑容仿佛也狰狞起来。
“高祖陛下在取笑我吗?”我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是挺可笑的。可您也没有比我强到哪里去。贵为开国之君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就不该爱她,让爱成为害……”
我苦笑着说:“文帝陛下也是,与窦太后既有白头之约,却也先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间饱受相思之苦。武帝一生男宠女妃无数,来来去去多少人,却也没有一人能常伴左右……其实我早该想明白的,无论你怎么做,做得如何好,就算富有天下,也留不住一个真心相爱的人。你们尚且做不到的,我刘相思,何德何能……”
我跪坐着,沉默了许久,青烟熏得眼底浮起泪花。
“他说他初见我的时候,我才六岁。其实我早已不记得了。只是感觉仿佛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我身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高祖陛下与吕后也是患难夫妻,互相扶持历经风雨了,可惜最后……呵……”我摇了摇头,“如果早知道我会那么喜欢他,六岁那年,我就该留在他身边,或者把他留在我身边。如果能回到六岁那年,我要告诉刘相思,那个男人爱你,不要怀疑他,试探他,伤害他,你们时间不多的,能多一天,是一天了……”
我咬紧下唇,眼泪啪啪落在手背上。
“还能回得去吗……回不去了吧……”
我抬手抹去眼泪,右手却颤抖得难以控制。
“你们帮帮我……帮帮我……我会当一个好皇帝,我也想当他的好妻子,帮他生儿育女……只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只要能让我多陪他一些时间,我会当一个称职的皇帝,我把自己的余生都献给陈国,求你们帮帮我……”我紧紧抓着自己的右手,泣不成声。
“我会当一个好皇帝……只要你们让他留在我身边……”
我不是祈祷,我是在乞求。
满天神佛,陈国列祖列宗,若能听到我的乞求,就给我一点回应吧……
但是直到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从地上抽去,我也没能听到任何回应。
只有青烟渐渐冷却。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以往他走路,都是几乎听不到声音的。
一双手握住我的肩头,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裴铮抱了抱我,扳正了我的身子面对他,轻声道:“嗯?你哭了?”
我眨了眨眼,感觉眼睛依然浮肿。
我靠在他胸口,轻哼了一声,带着哭腔说:“太医说,孕妇总是这样的。”
他顺着我的背脊,低头亲吻我的后颈,笑着问:“那你是为什么哭?”
“我不告诉你。”我躲了躲他的唇舌,笑着说,“你猜。”
五爹说,刘绫是故意的,她去闽越,不为阻止裴铮取药,而是为了毁去药田。她知道药物控制不住裴铮和我,自己没有了筹码,索性掀了赌桌。
她在朱雀草和龙涎草唯一能够生长的土地上泼上了黑油,点燃了一把火,自己站在火中笑。
她说:“我输了,你们也没有赢。”
五爹说,裴铮撑过了一次毒发,找不到龙涎草,只能用其他方法补救,只是伤身太过。
伐脉换血,宛如再世为人。
“他的毒素早已入了经脉,就算换血也无法彻底清毒,只能减轻症状,武功早晚会废,这条命能撑多久,我也无法断言。”
“能有三十年?十年?”我问。
五爹叹了口气说:“我尽力而为……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假装不知,这样不是很好吗?”
“骗人……”我摇着头说,“他明明说,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我,要让我欠着他,一生一世念着他。”
“或许,他还没有放弃希望。他的求生意志很强,为了你和孩子,他舍不得离开,我们一直在找其他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太绝望……”
绝望吗……
连五爹都说尽力了,我还能如何?
只能向列祖列宗,看不见的满天神佛乞求了。
裴铮扣住我的腰身说:“该用膳了,别饿着我孩子他娘。”
我握着他的手说:“走吧……”
他既不想我知道,我便当做不知道吧。
只是他每几日便要到五爹的药庐换血,五爹为了减轻他的疼痛,给他下了大剂量的麻沸散,让他睡去一下午。待他睡着,我便进屋去陪在他身边。
到那年我生辰的时候,南怀王的势力已经基本清除了,诸侯王尽皆归顺于朝廷,老实将封地的财政军政大权交还中央。朝堂上的人也换了一批,易道临以三喜临门为由,请求开恩科,开科取士以充盈朝堂,又另对封地诸郡颁行了免税政策,安抚了封地百姓的恐慌不安。
崇光五年的雪比往年大,纷纷扬扬撒满了枝头屋顶。我已经显怀了,小腹隆起,每日里仍是天不亮就起身上朝,退朝之时,便看到裴铮在殿外等着我。大臣们见了,忙上前行礼,他笑着一一招呼过了,等着我走到他身边,然后牵起我的手,附到我耳边低声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他打起伞帮我挡住风雪,小路子领着宫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脸都冻红了。”他笑着说了句,说话间呵出来的热气仿佛瞬间就会结成冰。
我哼了一声,低声说:“才不是冻的……”
“那是为什么?”
我面红耳赤地说:“你……你在殿外等,百官都笑话我……”
“谁敢?”他神色一正,“他们寒冬腊月大清早的把我的暖炉抢走,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被窝里少了一个人,冷得睡不着。”
“睡不着你当你的奸商去,找我做什么……”
近来我才发现,他当丞相时干了不少龌龊事,如他所说,他是个商人,裴字号开遍了帝都,那也不过是他玩票的手笔,在宫里闲来无事,索性认真钻营起来,准备将裴字号开遍大江南北。他对政务虽是得心应手,但总是兴致缺缺,于商道倒也几分兴趣。
我说:“你不愁吃穿,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他说:“看着钱多开心。”
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小时候穷怕了,见人卖儿卖女的,钱多点,总是安心些。”他这么说。
我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下次你要卖,卖给我就好了。”
他说:“不卖,只换。”
以真心换真心,一世不变。
初夏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疼,他不顾别人劝阻,进寝宫陪着我。
他伸出手臂说:“咬我就好,别咬伤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鹏来镇的时候,他哄骗我为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说:“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够的话,再让你捅几刀?”
他为我受过的疼痛,早已多过我为他做的一切了。
力气用尽,昏昏沉沉之间,才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我以为这就是终结了,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到一声惊呼:“还有一个!”
我:“……”
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抱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是该捧着,还是该抓着,是该一手一个,还是给一个个轮流抱。
宫人跪了一地,说:“恭喜陛下,恭喜凤君。”
裴铮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说:“这是儿子。”又点了点另一只的鼻子,笑着说:“这是女儿。在娘胎里就被哥哥欺负,长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只啊。”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我伸手戳了戳儿子的脸蛋,他眼睛紧闭着,捏着小小的拳头。“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顾妹妹,打一下。”说着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铮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半晌才拨了拨我额前汗湿的细发,柔声说,“辛苦你了。”
我闭上眼睛,“嗯哼”一声,说:“下辈子,你当女人我当男人,让你给我生。”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笑着说:“为夫领旨。”
“你给他们取个名字吧。”我说。
他早已翻遍了辞书,说:“儿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儿便取悦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刘熙,刘悦。”
“不好。”我摇摇头,睁开眼,看到他挑着眉,说:“哪里不好?”
“姓不好。”我说,“裴悦比刘悦好听。”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我。
“儿子是用来教的,女儿是用来疼的。”我皱了皱鼻子说,“你答应过我,会疼她,甚于五个爹爹对我的疼爱。”
笑意在他眼底缓缓荡漾开来,他俯下身亲吻我的唇畔,说:“我答应过你。”
“你要看着她长大成人,帮她挑一个优秀的夫婿,爱惜她,宠她,也要甚于你对我。”
“我答应你。”
“你要教导熙儿,让他当一个文治武功,显得兼备的好皇帝。”
“我答应你。”
“等到悦儿嫁了人,熙儿登上皇位,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揽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就每天早上都给你暖被窝。”
我要让你的一生背负满不能推卸的责任,我要和儿女一起绑着你,再苦再难,为了我们也要活下去。
裴铮亲吻我的鬓角,柔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时候,别人便告诉我,帝王不能有民间情爱。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会和历代先皇一样,立一个自己不是很喜欢也不会讨厌的凤君,为了维持朝中派系斗争的平衡,再纳几个后妃。然后差不多局势稳定的时候生一两个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话,等阿绪长大了就传位给他。然后我要像三爹小时候带我的那样,重游陈国的锦绣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铮。
我立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凤君,这辈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无论江山如何翻覆,我也只与他厮守一生。我会为他生下儿女满堂,和他一起养儿育女,等到女儿出嫁了,儿子登基了,朝局稳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圆我们未继的梦。
然后我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年就已经悄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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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铮为相,起用年轻士子,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废除旧世袭制,打击公卿势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贪腐,诸侯王以南怀王为首造反夺权。帝起用易道临,杀南怀王,废除分封制,行仁政,安抚四海百姓。
是年,废除丞相制度,累世公卿之家苏家瓦解,任易道临为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临官居一品,圣宠不衰,后拜为太子太傅,荣耀加身,鞠躬尽瘁,受万民爱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龄下嫁裴铮,立为凤君,终此一生,后宫再无第二人,为陈国有史以来第一佳话。
崇光帝一生诞下一子一女,长子刘熙,次女裴悦。长子刘熙贤德兼备,年十三立为储君。
崇光二十九年,凤君崩,享年五十。帝哀,三日不朝。
越明年,帝传位于太子刘熙,改年号元徵。
元徵二年,崇光帝于梦中离世,享年四十五。
崇光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改革吏治,选贤任能,开创了崇光二十年盛世。
史称崇光中兴。
——————————————全剧终————————————————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秘密,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跟了陛下整整四十年,从她五岁那年我被调到她身边,到她离世的那一年。
那是元徵二年的时候,她坐在庭院里,忽地对我说:“小路子,今年的雪和崇光五年的一样吧,是鹅毛大雪。”
我给她倒上热茶说:“是啊,也是一样的大雪。”
她怔怔看着大雪,又说:“可惜没有他给我撑伞了。”
“陛下,药茶要趁热喝。”我提醒她说。
崇光二十九年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三夜,不让任何人进去。等到别宫那边的人得了消息赶来,她才终于打开门,说:“凤君去了。”
从那以后,她的眼睛就不怎么看得清东西了,太医说是哭瞎的,可在人前,她从未流过一滴泪。
燕神医用尽方法也无法治好她的眼睛,她笑着说:“他已不在了,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了。”
太子监国,长伴她左右,慢慢接手了朝中事物。
元徵元年的时候,我告诉她,有一个故人回帝都了。
我带着她到他的墓前,她笑着说:“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挺好。”
我恍惚想起崇光五年,七月里的那一夜,我跟着凤君出宫,又一次到了白衣巷。苏昀抱着她自后门出来,与凤君对视一眼,便低下头去,在她额上印下浅浅一吻,像是怕惊醒了她。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拜托你了……”他把一生最爱的女人,交到另一个男人怀里。
这些年,他游历四方,朝中也能听到他的事迹。我对他的事情了解最多,凤君有时便会问我,苏昀近来如何。
我告诉凤君:“苏大人与一名女子生下一女,只是那女子难产而死了。”虽然他早已辞官,我仍是习惯称呼他一声苏大人。
她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没有大夫吗?”
我说:“陛下,这是命,救不来的。”
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的全部真相,直到后来她亲自问了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说:“父亲叫我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到那时,才见她又落了一次泪。回宫的路上,她忽地说:“我仍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那年他进了京,她欠他的,是否会还,或许会,或许不会,毕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陛下对凤君的感情,也无法轻易忘却了。
这些年,一个知道对方病入膏肓,却装作不知道。另一个知道对方是假装不知,自己也故意装糊涂。两个装糊涂的人只争着朝夕的恩爱欢愉,她只在他面前,才如少女时一般笑容明媚。他去药庐治病的时候,她便远远站在遥望。
凤君四十大寿的时候,太子提议要庆祝,她忽地大怒,把太子骂了出去,太子委屈得很,找我倾诉,让我帮着劝一下,因为陛下对我素来信任。
我却不能告诉太子原因,只能站在宣室殿外,听着里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啜泣声。凤君站在回廊那边,朝我无奈笑了笑,挥手让我退下。
凤君说:“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每一天都像偷来的,她怕这样声张,会让天上神佛发现,把他带走。
她开始迷信鬼神,求长生术,世人赞她节俭,她却一掷万金去求长生。
“说不定真有鬼神呢。”她说,“他们一定是听到我的乞求了。”
直到凤君过世后,她终于放弃了,把那些僧僧道道赶离了皇宫,一个人住在崇德宫,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留下我和另外两个洒扫的宫女。
她说失明之后,能听到很多声音,崇德宫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能听到他往日唤她时的声音。低沉的,含笑的,无奈的,宠溺的……
半夜里她偶尔会惊醒过来,摸着床铺喊他的名字。
“铮,是你回来了吗?你在哪里?”
然后便是许久的,让人绝望的沉默。
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她却总以为闭上眼睛,就能梦到他,梦到的,就是真实。
她开始不上朝了,说契约终止了,他们带走了他,她也不用再当那个皇帝了。
元徵二年秋天的时候,逍遥王刘绪进宫看了她一回,她微笑着与他交谈,刘绪说:“阿姐,不如随我去闽越走走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摇头说:“不了,我在这里挺好的。出去,也看不见。”
或许是因为精神不好,身体也虚弱了许多,虽然有用药,但也不见好。
乍听说下雪了,她才起了点兴致,出去外面坐坐看看,我在一边催着她喝药茶,她小口小口地抿着,忽然说道:“小路子,端些果点来,我口中苦得很。”
听到她这么说,我着实高兴了一下,急忙让人去准备八盘她喜欢的果点来,结果一回头不见了她,吓得我魂飞魄散。
外面正飘着大雪,我提了伞跑出去,她果然没有走远,在园中迎着风雪,一步一步走着。
我忙上前去,撑开伞帮她挡住了风雪。
她睫毛微颤,试探着喊了一声:“铮?”
“陛下,外面风雪大,回去吧。”
“哦……”她垂下眼睑,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我真想他啊……每一天,都很难熬。”
“陛下要保重身体,否则凤君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我就不想让他安心。”她说,“他若安心走了,我一个人多寂寞。他要我念着他,他也不能喝下孟婆汤忘了我。”
她颤了一下,转过头来,用没有焦距的漆黑双目望着我。“小路子,你说他会忘了我吗?”
我只有哽咽着说:“他舍不得的。”
那天夜里,我在寝宫外伺候着,半夜里又听到她的梦呓。
“铮……你回来了……好,我帮你暖被窝,明天不上朝了……悦儿有夫婿会照顾她,熙儿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比他们更需要我……我很想你……”
不知道真实的是她的梦境,还是她的幻想。
似乎在崇德宫的夜里,他从未离开过。
第二天,雪止天晴,我进里间唤她起身,才看到她脸上带着微笑,已然去了。
她去后,依着她的心愿,一切从简,将她与凤君合葬于皇陵。
那个冬天之后的春天显得特别温暖,皇陵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住在皇陵边上的草庐里,一个人守着日出日落。
元徵皇帝来看过我一次,让我回宫里,赡养终老。
我低着头扫着落花,说:“她习惯了小路子服侍她。”
我八九岁的年纪跟在她身边,帮着她爬过国师府的墙,跪过刘陈皇家的祠堂,总是她犯错,我受罚。她指着我的鼻子骂:“狗奴才,贱骨头,就那么喜欢受罚吗?又没人看着,你不会偷懒吗?我?我又不是人……”
我大概也习惯了跟在她身后,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就是留守皇陵,为她洒扫轮回的路,希望她能早日与凤君相遇,完成她的誓言。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则同襟,死则同穴。
后记:
这就是我的he……
你爱,或者不爱,他就在那里。
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一个人先离开,这是事实,只不过说破了比较残酷而已。
裴铮先走一步,对他来说,也说不清是好是坏,毕竟留下的人会更痛苦,他可能舍不得她难过,但这样一来,两个人所受过的痛,算是扯平了。她欠了他们那么多,让她成为最后留下来的人,也成全了她的名字——相思。
苏昀没有回到帝都,让一切的可能也都只停留在可能而已,成了永远的悬念。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算是做到了。相守了一辈子,有儿有女,算是he了。
虽是忍着疼痛活下来,但让他们有二十多年的时间相守,也不算短了。
最后那个番外只不过是一些细节的放大化,整体上来说,结局就是那段历史。
一切深爱都将成为历史,可能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离开的时候有她在身边,她离开的时候在有他的梦里,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关于甜蜜的番外什么的……
感觉好像没什么必要了。
他们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再回首写甜蜜只会更虐心。
在写《老爷有喜》的时候就想写一个这样的结局(番外不是结局!)……这回终于圆满了。
关于小路子是隐藏男主什么的……一个从小就被阉了的人应该是没什么男女之情的,对相思,更多的是主仆、朋友、亲人之间的感觉。
番外《念念不忘》
听人说,苏家祖上是当大官的,但我记事起,父亲便已辞官了,直到他老去,也不再任过一官半职。他游历四方,开坛授业,来听他讲课的人总是很多。
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来听课的人里甚至有贩夫走卒,父亲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曾瞧不起过什么人,别人不懂的问题一问再问,他也一答再答,不见有过一丝不耐烦。
我跟着父亲从北方走到南方,凉国的千里冰封,闽越的春、光烂漫,不只是陈国,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神州。
父亲受人敬仰,百姓称他为当世第一鸿儒,也不乏女子投怀送抱,但他总以悼念亡妻为名,不近女色,深情若此,只为他博得更多美名和女子的青睐,只希望那隽秀温润的男子,能把所有的深情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记忆是从四五岁时候开始,父亲说,母亲得了重病,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病。小时候我不明白,长大了才知道,母亲是很早就过世了。我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定是个美好的女子,才能让父亲念了一辈子,终不再娶。
有时候看着父亲孤零零一人,我心里也很是难受,媒婆吃了几次闭门羹,我也忍不住开口问他:“父亲,你真的忘不了母亲吗?”
他揉揉我的脑袋,笑着说:“小孩子,问这种问题做什么?”
“为什么不试一下呢?”我说,“我是说,为什么不努力一下和其他的女子相处,母亲再好,也已经不在了,或许有了其他人的陪伴,父亲就会忘了母亲了。”
“真是个傻孩子。”父亲无奈叹了口气,眼里含着笑意,“真正的忘记,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过是加深了记忆。其实我仍记得她,却早已忘了那种感觉,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
“不明白……”他说的话,比孔夫子说的还难以理解。
“经历过了,也就明白了。”他含笑望着我,说,“姑娘长大了,动了春心了吗?”
我一阵窘迫,忙说:“才不是!”
那时,我刚认识了一位画师,他性子和父亲有些像,只是比父亲还要沉默寡言,但他的画笔告诉我,他的内心是一幅炫丽的画。
我十八了,父亲也已过了不惑之年。
崇光二十六年的时候,我在闽越和那画师成了亲,父亲那天很高兴,多喝了两杯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上红衣,他走遍天涯,两鬓已有了风霜,如青松傲雪,卓然却又隽永。
父亲送了我们四个字——百年好合。
收笔之时,眼底闪过一丝怅然与悲伤,转瞬即逝。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又过三年,我的第一个孩子两岁时,父亲突然说要回帝都,我们走遍了神州每一个角落,却还从未到过帝都。我仍记得那一年雪下得极大,水路不行,大雪又封了山,我们滞留在半途,天寒地冻,父亲终于病倒了。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见青松一抹苍色的绿。
那一日父亲的精神好了许多,推开窗户凝视着那一抹绿,我想关上窗,却被他制止住了。
“父亲,您还病着,外面冷。”
他说:“雪就要化了。”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雪化的时候才冷呢!”
“雪化了,春天才会到来。”
我说:“是啊,春天到的时候我们就到帝都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说:“帝都的春天很美,桃花,杏花都开了,春城无处不飞花……”
我由着他了,说:“是啊,到时候我们去看看苏家老宅。”
他望着那抹翠色,说:“我答应过她回去。”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他说:“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
那天夜里,我唤父亲吃饭的时候,他伏在桌上,手中握着画笔,已然停止了呼吸。
白色纸上,咳出了几点殷红的血,他几笔勾勒,仿佛春日原野上,开得最娇艳的那朵桃花。
我们终究是回到了帝都,带着父亲的骨灰盒。
苏家老宅已经换了人住,我们在城里的客栈住下,有一天,一个自称姓路的中年人要见我们。
他是公公,我们一眼便看出来了。
他说有东西要交给我们。
城郊有一栋别院,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几十年不曾回来,但有人定期来打扫,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父亲的。在那里,我们看到了父亲的童年和少年。
我们把父亲葬在离别院不远的地方,春天的时候,有漫山漫野的桃花杏花。
那天下午,路公公带来一个人,她穿着斗篷,挡住了脸,在父亲的坟前坐了许久,天快黑的时候,她才离开。离开前,她用哭哑了的声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父亲叫我念念。”
我想大概是念念不忘的意思。
她忽然笑了,说:“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实话。”然后又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后来和夫君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夫君惊喜地发现了一扇前朝名家的屏风,他说叫《岁寒三友》,只是可惜,莫名多了一枝桃花。
夫君抚着那朵桃花说:“画功是极好的,只是难免不协调,哪有开得这么早的桃花。”
我却觉得极好。“父亲说过,苍松经岁寒,只为见桃花。”
夫君点点头道:“画得真好……这定是岳父为心爱之人所画。”
我蓦地想起父亲的绝笔。
我说:“定是为我母亲所画。”
但是直到我去世之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他捡来的弃婴,我没有母亲。
那他念念不忘的人,又是谁。
九幽黄泉,那一边可有桃花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