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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来,琉璃镜落在地上,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将刀横起,右脚向后撤步,躬身反朝着阿史那燕罗而去。
崔季明心里清楚,骑兵掉下了马,活路也微乎其微。她跑不过马,也快不过箭,若此刻能仅剩的机会,便是在对方马匹冲撞来的时候,她可以足够敏捷,能攀上一匹马去,在突厥人中借马而逃。
但这种可能性,低的令崔季明都开始祈祷上苍。
阿史那燕罗抬手命身后人停止射箭,毕竟军中不止一次传了消息要抓活的。更让他感觉兴奋的是,那个看起来不过是少年模样的“领队人”,居然选择了迎面而上。
崔季明身后,刚刚奔出去的贺拔家兵中竟然响起了呼喝,他们掉转马头,朝崔季明的方向回来了!在三州一线,万不可能有将领死了,兵们回营的事情。纵然这些习惯于做先锋营直面拼杀的贺拔家兵们,对于崔季明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的安排略显不满,这也是崔季明头一次独自带兵,很难让人完全信任。
但崔三郎还是正确的判断了形势,他们还是成功在多几倍的兵力下,救出了康迦卫。
此刻,训练有素的贺拔家兵也齐齐策马往回而去。
只是这一回头,万是没有能逃的余地了。
崔季明正紧盯着眼前成排奔驰而来的突厥人,深深呼了一口气,马蹄已至面前,此时此刻,崔季明仿佛才意识到原来战马是如此的高大,一夫当关迎面而上是如此的让人恐惧,她的性命和这段时间被杀的无数士兵一样的羸弱。
马蹄仿佛踏在耳膜上,她专注到其余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崔季明正要抬刀,她以为突厥人战马的鼻息几乎可以喷在她面上时,她身后猛然窜出了无数疾驰的战马!
是贺拔家的亲兵策马归来!
三百人对近两千人,他们是放掉了自己的活路!
崔季明只感觉身边像是两股洪流交汇,骤然打出一片声响,两侧士兵已然斗在一处!几乎是眨眼的瞬间,阿史那燕罗的战马已经奔至眼前,他看着崔季明拖着那不便的长刀,露出了几分笑意,伸手拔出弯刀便朝她而来!
然而就在那弯刀要划至崔季明脸前的一瞬,崔季明拎在手中的长刀陡然如棍般握在手中,她右手在前握住刀刃,左手在后抵在刀镡处,朝阿史那燕罗的方向刺去!
阿史那燕罗预想过她会挥刀的千种方式,却从未想过她竟然空手握住刀刃,将长刀为棍!那刀尖划破他裤腿直朝他下巴而来,阿史那燕罗猛地朝后一撤,出了半身冷汗,才发现这刀居然只有刀刃最前头的五寸位置是开了刃的,而那少年手握的部分则是完全未开刃!
他连忙将弯刀回拨,已刀背阻挡,将长刀向下压去。
崔季明单手抓住了马缰,整个身子往上一代,单手拈住刀刃下头不过半寸的位置,如同使匕首一般反手一转,想要刺上阿史那燕罗的肩头!
阿史那燕罗也是心头一惊。
那少年抬头瞬间,一张混血的俊朗面容,竟是似睁眼似闭眼的垂着眼睑,仿佛连瞧他的必要也没有。
他这些日子以来,发现了这帮骚扰他们的邺兵使用的新武器,却从未见到这种用法,这少年将短刀、棍法的精髓运用在其中,绝非常人武艺!这刀又有适当的弹性,前端有锋利,柄长又足以变换抓取手势来应对各种使力方式,阿史那燕罗心中那慕刀的兴奋、对新兵器的不安一瞬间激发而出!
他手中弯刀盘了一圈,顺着长刀的刀背划下去,意图割断那少年的手腕。
阿史那燕罗出了手,心里头有那么点后悔。突厥想琢磨这刀的用法,砍了这少年的手怕是可惜了。只是这想法存在也不过转瞬消失,战场上谁都是率先考虑活命,谁会对敌人手软!他毫不犹豫将刀朝下劈去,崔季明唯一躲开的方式便是松开手,她当即决定松手一避,等刀划过去再向下抓住刀柄。
阿史那燕罗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弯刀可是单手刀,当即一拳打向崔季明,反手抓住长刀往下狠狠一扎!
崔季明被他刁钻的一拳打在胸口,她两脚向下一软倒在地上,眼见着马蹄就要踏在面上,然而先来的却是她自己的那柄长刀,狠狠扎入了她小腿之中。
周围尽是惨叫,崔季明甚至听不清楚自己的痛呼。
她小腿被自己的长刀刺穿,甚至无法动弹半分。
她有点发懵,头一次坐在地上去抬头望周围的战场,马匹发了疯似的乱奔,近一半马鞍上早就没了兵,地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着随手抄来的兵器乱打。贺拔家兵冲进来的疯劲儿,竟使得这帮疲惫异常且围堵康迦卫失败的突厥兵,也跟着乱了起来。
打仗,从来难像预想的那样进退有度,一旦陷入混战,两方心中都恐慌异常,就像是一群歇斯底里的疯子踩着尸体将除他以外之人全部砍死,不过短短的几瞬,她就看着惊马擦着她身边而去,踏起一地砂石,跪倒在不远处摔断了前蹄拧着脖子,擦着粗糙的砂砾滑出去了。崔季明坐在地上,忽然有一种她无论如何活不了的绝望。
阿史那燕罗抬了抬眉毛,竟握住刀柄拧了几分,崔季明疼的后脊梁都哆嗦,她陡然清醒起来,当时艹他大爷的心都有。
她还没死呢!
崔季明还未来得及抬袖,身后高处陡然窜出一把长刀,朝阿史那燕罗面上刺去!
崔季明仰起头,那长刀的主人,正是刚刚在坡上与她说话的贺拔家兵!
他怒斥一声,前手抵在刀柄的最前端,后手握住尾部圆环形的刀柄尾部,如同使枪一般,后手在腰侧画圆弧,前手为轴点,如使枪一般另刀的前刃大幅转动,甩向阿史那燕罗。
阿史那燕罗也有点发懵,他见到这些兵拿着同样的武器,打法却完全不一致!他自然不知贺拔公有意要自己最信任的将士出来用这把武器,就是要他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法,实践这长刀在战场上的用法。之后再进行总结、编排,整理一套军中可推广的打法。
阿史那燕罗也心知马战兵器长些总是看起来占优势,他将弯刀挂在腰上,在马背上朝后弯腰躲开刀刃,拔出了插在崔季明腿肚里的长刀!
崔季明疼的惨叫一声,却心叫一声愚蠢。
那亲兵比周宇大两三岁,归汉姓为米,是被西突厥所灭的钵息德城的胡人,他自进了军营便是使枪,枪法的精髓早已融入骨中。这枪法用在长刀上,虽突刺效果差,但快速且锐利,变招方便,演变方式极多且破绽少。而阿史那燕罗拿这手生的武器,也不过是能学横刀的劈砍用法,完全不可能抵挡。
除非用他本身的弯刀……将马贴过去近身打,勾住刀柄之间再——
崔季明刚想着,阿史那燕罗手中长刀已然迎上,他似乎也为手中长刀的轻便与威力所惊,然而那米姓亲兵已然连接刺上,他前手一松,后手向前一刺,长刀范围猛然增长,阿史那燕罗不注意竟被刺中了肩膀。然而阿史那燕罗也够果决,他果然发现了他用长刀只是拖累,果断松手扔下,拔出自己较短的弯刀,策马朝米姓亲兵而去!
崔季明心道不好!阿史那燕罗箭术在她之上,武艺更只会比她高,他赢不过阿史那燕罗的!
她想努力从地上爬起身,但是之前在万花山的时候,崔季明小腿本就受过箭伤,这时代医术落后到连针灸都没有,她小腿恢复本来靠的就是自己年轻。但再一次命中同样的位置,崔季明几乎疼的已经爬不起来了。
她是在地上拱,想要趁这个机会,捡回自己的刀来。
有刀就还有活路!
而阿史那燕罗手持弯刀,贴近去打,一时竟让那习惯长兵马战的亲兵慌了神。如崔季明所料,短弯刀勾入刀柄内,是克制长刀的良方……
然而在战场上,单打独斗的兵器克制并不能决定死活。
那亲兵看见了在地上攀爬的崔季明,他陡然反手将刀刃逆转,暂且逼退了阿史那燕罗的贴身攻势。他再不和阿史那燕罗缠斗,直接策马朝崔季明而来!
他躬身伏在马背上,对崔季明伸出了手,崔季明心中一喜,她也朝对方伸出手去。
只要救到了崔季明,就全队撤离,不再缠斗!
那亲兵与崔季明心里都是这个想法,崔季明的指尖朝前探过去,眼见着那亲兵离她只有几米距离,猛然斜插出一匹战马,马背上的突厥人手持长矛,朝着他马腹的位置撞去!
崔季明那一瞬间只来得及张嘴,还未发声,两马相撞溅起的马鬃上挂着的汗水便甩了她一脸,她眼睁睁看着那亲兵连人带马横飞出去,他摔倒在地半天没有起身,身后冲来的一个掉下马的突厥人,当即给了他一刀。
崔季明呆坐在原地,两颊发麻。
她头一回感觉到,若阿公是从这样的战场上存活了四十年,那他没有疯掉,真的是奇迹。
忽然一匹马从她身侧擦过,一把抓住呆坐在地的崔季明的衣领。崔季明转过头去,却发现马背上的竟是阿史那燕罗!
阿史那燕罗一手拎着她,却并不将她放上马背,活像是拎了个包袱,垂头笑道:“怎么,还以为有人来救你了?”
他纵然如此说话,那少年竟也不抬头用眼睛看他,只是微微侧耳的动作表示他听到了。
阿史那燕罗心道真该废了这小子不爱看人的眼珠子去,却想着他那一身武艺,能让他对大邺如今军中的练兵方法更加了解。而且他如此年少,甚至比最小的兵还小上两三岁,身份也是个谜……
阿史那燕罗将崔季明拎高了一些,道:“你且看看周围,你的兵还活着几个!”
崔季明刚刚丢了琉璃镜,就算带着,她为了隐藏身份也会扔掉,此刻根本看不清大局势,但她知道,不会活着几个了……
他们不该回来救的,崔季明清楚,他们也清楚。但这样死,绝对好过抛下将领回营……那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苟活。若崔季明是个兵,也会这么选择。
她斜了眼角,瞥向阿史那燕罗道:“那你且瞧瞧,我的兵,一个杀了你几个。”
阿史那燕罗望向周围,沉默了。
他的兵,还未曾折损到这种地步过。
崔季明说的的确在理,正是因为那些邺兵心知回头就活不了,逼出了疯狗抢食的不要命,纵然满身是伤也要拉几个垫背。而他带来的突厥兵,心中还满溢着人数优势的得意与追赶落水狗的轻松,在狠劲儿上便比不过了。
阿史那燕罗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她刚刚斜眼挑眉的动作,似乎有那么点眼熟。但那熟悉感实在太过细微,他甚至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样一号人。阿史那燕罗在战场上也懒得多想,将此事抛之脑后,抬手呼哨,高声道:“抓俘虏!活的!要活人——”
他话音刚落,便在周围望向他的突厥兵脸上看见了惊恐,阿史那燕罗头皮一麻,他条件反射般的猛然朝侧面一偏头,瞬间就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从鼓膜上刮过,他的耳朵和耳后头皮是一道先凉后烫的疼意。
阿史那燕罗一摸,他的左耳上已经少了一块儿,血顺着耳廓淌下。那少年总算正眼看他了,他的袖中也竟藏着一柄精致的袖弩,可惜是单发的,否则阿史那燕罗瞥的这一眼估计已经脑袋被对穿了。
崔季明知道自己一箭未中,脸色白了白。
这几乎是她的最后手段。
阿史那燕罗冷冷瞥了她一眼,猛然伸手将她带着带着袖箭的小臂卸至脱臼,在她腰际摸索一圈,将摸到的匕首和短箭全都掏出来扔了一地。
他是要活的俘虏。这绝不是突厥人的作风。
崔季明竟从心中蒸腾出一股彻骨的恐惧。
她可以接受战死,她虽惜命怕死,但成为突厥人的俘虏对她而言是连死都不如的事情。若突厥人要胁迫她卸下皮甲换上布衣,甚至要求俘虏脱去上衣绑手前行,她的女子身份就会以最羞辱的方式暴露!
当身不由己,她被发现女子身份的事情就太容易了。
万一阿史那燕罗又猜测出她的名姓,那她落入突厥人手中还被突厥人发现是女子,崔季明几乎无法预想自己的命运!
崔季明恐惧到了极点,她毕竟还是年少,阿史那燕罗拎她如同拎只鸡仔似的,他狠狠在崔季明胳膊上的箭伤上施力,逼迫她痛到虚脱,伸手又去摸她的靴子,检查是否藏有武器。
崔季明猛地发狠,她使出浑身的巨力来,不顾箭伤一把抓住了阿史那燕罗的手臂,用尽蛮力将他拽下马去!阿史那燕罗竟没想到崔季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生生被她摁下马去!
两人摔下马去,崔季明手臂已经动弹不得,她抬起脑袋,用自己的脑门狠狠磕向阿史那燕罗的鼻梁!
阿史那燕罗连忙躲开,却仍被她磕到眼眶,一阵头晕目眩,眼眶上似乎又添了一处伤痕,而这少年好似长了个铁疙瘩脑袋似的,全然不受影响,又要来磕他。
阿史那燕罗连忙一掌狠狠劈向她后脑,崔季明身子骤然软倒,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崔季明被他一掌推开,阿史那燕罗起身,看着周围战局已经平定的差不多了,揉了揉眉角,狠狠踢了地上那失去意识的崔季明一脚,骂道:“抓他,比抓一匹烈马还难!犟的好像随时都能掏出刀子来。”
崔季明昏迷中,被阿史那燕罗拎起来扔在了马背上。昏迷,比睡梦来的更为不安。崔季明眼前满是交叠的可怕可能,她一时竟在梦中发起抖来,她首次出师,目的达到,却将自己搭了进去……
崔季明不知怎么的,梦里场景变换,最后竟只剩下殷胥接到军信的场景,他知道了她被抓,死死的捏着信纸几乎崩溃却强作冷静的样子。
她知道的。
她都能想象出他面容上每一分神色该会是怎样,他肯定被吓的在心中将她千刀万剐——
她忽然想着自己当时那些跟小女孩儿似的心情可笑起来。
这年头,一场风寒、一次船游、一把刀、一匹马都能折损去一条人命,纵然什么世家皇姓,令人犹豫迟疑,但那又算什么!她前世活了二十六,这辈子还指不定一次意外来袭,连二十六都活不到!
她为何要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时光去浪费在挣扎、揣测上。
他都说过“欢喜她,与男女无关”这种勇敢的话了!
崔季明在马背的颠簸中,又绝望又甜蜜的想。
若……若她真有路可退,真可回去,她非要去亲到他喘不动气不可。
只要她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