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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风,但落雪又急又密,堪比长安。
深夜的梅园内点着几盏石灯,映的落雪晶莹,殷胥这次再来敲崔府的门,显然有底气的多。朝廷临时来了消息,他可能要马上回长安去,就想着再来一趟。
他倒也不觉得丢人,毕竟崔季明说过要他“过两日再来蹭饭”。
殷胥倒是盼着开门的是个不长眼的下人,不让他进门才好,他就非要秉着一张冷漠的脸,将自己领子里那玉佛拽出来,比划一眼。
不过怕是下人连他也不认得,更不会认得玉佛。殷胥又觉得,除了这个,该向她讨个巴掌大的玉佩才是,省的这玉佛太小不够显眼。
若崔季明知道了他这心思,怕是能给他套个垂到肚脐眼的拇指粗金链子,下头挂个写着她名姓的大金锁,好让他走到哪儿都能显摆到哪儿。
然而一切都不能给殷胥显摆的机会,开门的下人显然认得他。
他进了侧院,崔管事小跑着从内院过来应对,见着殷胥,一脸歉意的笑道:“三郎还未归来,她今日有酒会,怕是回来的会很晚。殿下想进内院等也罢。”
殷胥知晓崔季明这些日子都在建康的,他想着那日她奇怪的言语,皱眉道:“酒会,什么酒会?”
崔管事笑道:“这是三郎自个儿的事儿,老奴自然是没资格详细过问的。”
殷胥知晓时间,如今已经算很晚了,他问道:“她是在何处,我去等着接她回来也罢。”
崔管事本觉得不该说,可他那日见着两个人桌子并在一处吃饭,脑袋抵在一起,指着饭菜说笑,她笑的眉眼里全是光。崔季明一年多以来面色多有愁容,她没有别的世家孩子乱发脾气的毛病,许多困境都往自个儿心里头塞,甚少见她开怀过。
崔季明今儿不是去酒会,而是去打一场艰难的仗,若是见到端王去接她,怕是也能忘却许多不快吧,崔管事没有直说,道:“如今夜里比白日冷得多,下人随驾车前去,带的细炭怕是不够,便叫下人驾车送过去吧。”
殷胥了然,起身微微颔首,朝外走去。
这次冻灾一事,薛菱在朝堂得到的消息毕竟都是二手的,她便要求殷胥查探各地状况,尽快回长安。殷胥听闻安王与安王妃正在受灾最重的宣州湖州两地,拼命的平稳局势。安王妃甚至从冶坑场请来人,寻找宣州附近有没有石炭燃煤。
泽分封后治理一方,他觉得此事有必要问过泽。
更何况二人毕竟是兄弟,一年多未见,情景已不是当年,或许见面也能有不少感慨。关于修一事,他也有许多话觉得可以放下芥蒂聊一聊。
殷胥坐着崔家的车走上建康的道路,天气太冷,建康本该热闹到深夜的夜市都闭市快半月,他这两年怕冷更厉害,耐冬不断从二层的铜壶中倒梨汤给他。
远远便到了建康内湖边,几座画舫灯火通明,冻灾流民仍然不能达官贵人们在湖面上玩乐。内湖边的码头上,停驻着不少华贵的马车,送细炭的下人走在前头,耐冬为殷胥撑伞走在后头。
下人带至崔家车队边。她去吃个酒回来,还要四五辆马车接着,有的温着汤,有的坐满了等待的下人。
殷胥坐上崔家那辆最宽阔的马车,马车内是一整片榻,下头燃着细炭,车内温暖异常。
他微微掀开车帘,朝外看去,旁边冻得直跺脚的下人给殷胥指了指湖面上最大的一座画舫,道:“崔郎正在那艘船上。”
殷胥的目光也穿过落雪望去,那大船是他在长安不可能见过的奢华瑰丽,仿佛一座在湖面上缓慢滑行的不夜城,上头无数红黄灯火映在冰凉的水里。
他并未等待太久,或许是一路来的太耽误时间,那艘船似乎也到了停靠的时间。他一直对于周围停靠马车的主人十分好奇,更想知道崔季明与崔家到底在向什么靠拢。
他一直记忆力惊人,但见过的人不算很多,纵然此刻认不出来,他也可以暂时记着面孔,总有能认出来的那一天。
大船停靠在码头处,听着下人们聊天,似乎是其他两处码头又被冻上,不得不在这里停靠。如同琳琅大灯笼般的船体几乎映亮了整个码头,殷胥忍不住想着,就说这艘船上一天燃的石炭,怕是也够一村的人多活十几天了。
贵客与仆从,名妓与侍女如云般纷纷从码头往湖边的马车处走来,酒味的暖香从远处能穿透冷冷的空气。崔家毕竟地位不低,马车很靠近码头,他半张脸在车窗毛皮帘后,一个个想要依稀辨认着下人撑伞路过的贵人们。
很快他就发现,其中还真的是有一两个认识的。
车内温热干燥,却不能阻止他内心的一片冰凉。
比如他的先生笑着与旁人把臂同行,比如他的伴读好似喝醉了般被下人搀扶着。
台州大营主将黄璟一脸正色与人在车边谈事,中书侍郎王晋辅不知请的是哪个假竟也能来到这里。
在这天气如此恶劣的时候,却仍有这么多人聚集在了建康。此地甚至还有几位朝堂上的高官,什么世家的茶酒诗会的理由已经显然不能说服旁人了。
平日的皇家人是不可能坐在崔家马车里看到他们的聚会,建康内湖有三处码头,随时上下人,除了这短暂一刻众人因为码头被冻住而同时下船,谁也难在如此近的位置见到这样一群人。
若他是路过偶然撞见,怕是马车已经三五散开,因为他们这些世家本就交好,很难有太多怀疑。
他们高明就在于,谁都在心里觉得世家交好共谋,他们裙带关系复杂,聚在一起是人尽皆知也不怕,却没有人真的了解这些世家内部结构是如何?他们到底因为什么联合在一起,又想要做些什么?
这天下到底有多少是殷姓的敌人?前世的千疮百孔不是因外力的侵蚀,而是烂在了骨子里啊!
殷胥隐隐两颊发麻,他这才隐隐明白,崔季明为何一直以来如此苦闷。
他已然明了如今很多事都由世家集团在背后动手,而崔季明早几年曾因几封军信,压住了代北军的危机,又与他联手救下了修,还帮助贺拔庆元平定了西北的局势——这些无不是在与世家集团作对,而她却似乎当时并不知情,毕竟她可背负着崔家的姓氏。
她那日与他挤出的几句话,几乎已经是她在重压之下仅剩的能透出气了。
崔季明是拼命想提醒他什么,她在心里还是想站在他这边的。
殷胥坐在车内,神色冷冷的看着郑翼的身影登上一辆马车,这些说笑间各自散开的贵人们,有多少是他不认识的地方高官,又有多少是一方郡望豪强。
世家这不是阴谋,阴谋被破除后就会形势逆转。殷胥就算知晓这些世家联手,势力范围强到惊人可怕,也不能改变任何事实。
他们只是稍微遮了半张面孔的阳谋。
殷胥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远处几个奴仆,扶着个烂醉如泥的崔季明往这边走来了。崔季明半个身子都倚在一红衣少年身上,似乎已经开始满嘴胡话了。
考兰扶着在旁边又唱又叨叨的崔季明,烦不胜烦的伸手偷偷掐了她一把,低声骂道:“你是演的上瘾了吧,在船上这么演也就算了,下了船自己懒得走路了,就非要让我架着你么?”
崔季明刚刚用这招不知道躲过不知道多少酒,在行归于周,人前装逼是最没用的玩意儿,她就差原地跳个胡旋来个呼麦助兴了,连忙让崔党几个长辈给连哄带骗的给拖下去了。她不介意在场所有人觉得她不堪重任,这行归于周的重任她也担不起。
这会儿崔季明开始演个恨不得赶紧带小美人上车的饿中色鬼,伸手就在考兰脸上糊,手指头都快能□□他鼻孔里去,面上是痴笑,嘴上却小声道:“你说你丫是不是还涂了脂粉,考兰你说你这么娘,我咋办啊……”
考兰从牙缝里逼出几声细小的怒骂:“崔老三滚你大爷的,放手,你就嫉妒老子比你肌肤细滑,比你气质优雅,放手——妈的放手!”
崔季明大笑,周围人看着崔季明的荒唐糊涂,无奈摇了摇头。
考兰终于走到车边,恨不得提着她腰带就把他给扔车里去,面上却海带秉持着服务业的八颗牙温柔笑意道:“郎君小心,人家拿矮凳来了,可千万别绊着。”
他一只手掀开车帘,还没来得及开口,某个人端坐在车内的人冰凉的目光,就先让考兰差点一哆嗦跌下车去。此情此景,显然端王是偷偷前来,他目瞪口呆也不敢叫名,只得猛掐崔季明,让她这个演醉酒老大爷登不上车的影帝先好好抬头看一眼。
崔季明专心致志的想演智障少年脚踩台阶一滑摔个四仰八叉,却被考兰掐的倒吸一口冷气,抬起头来。然后这口冷气就噎在了喉咙不上不下,她脚下倒是已经演技爆发,绊在了矮凳上,往前摔去。
考兰这会儿还记得当年自己在床上被发现,端王怒撕崔季明的血腥场面,他这是看见崔季明摔了都不敢伸手扶。崔季明下巴都快磕在车上了,摔得哎呦一声,她倒是也算机智,当时就倒在车上装烂醉不醒,扑腾着胳膊道:“人呢,怎么没人扶爷起来,都一个个死哪儿去了!”
车内坐着的殷胥起身了,他宽袖垂下来,深处两只素净修长的手,抓住崔季明的胳膊。崔季明以为虽然不是要某人亲亲才能起来,但好歹也是能被抱上车去,但——殷胥就这样将她拖进了车内。
真的是以胸部拖在车上的方式,拽进车的。
考兰转头不忍直视,默默下车去,极为乖巧的福身,想着还是要救崔季明一命,道:“三郎在酒会上也没碰过别人,就光喝酒了。既然贵人在,那奴先退下了。”
殷胥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下去吧。”
他将崔季明拽上榻来,崔季明半边身子躺在他怀里,昂起头来,演技堪称精湛,抬头去戳殷胥的下巴:“阿九,阿九。你说你怎么还入我的梦呢。”
殷胥闻得到她身上太重的酒味,不辨真假,却拿着她右手,让她朝上摊开手掌。
他从怀里拿出折扇来。
崔季明不明所以,嘴角含笑:“阿九要跟我玩什么呀?是不是什么有趣的——哎呦卧槽!”
殷胥的折扇抽在她掌心里。
崔季明一时没提防,竟被他打中,一脸懵逼:“你干嘛打我!”
殷胥道:“那你为什么要去摸别人。”
他连刚刚她在考兰脸上糊一把的事儿也记恨。
崔季明嘟囔道:“小肚鸡肠。”
殷胥作势又要打,她一下扑在他身上,夺了折扇扔到一边去。殷胥后脑撞在车壁上,闷哼一声,两手搓了搓她脑袋,道:“别闹了。”
崔季明偏不,她从未想着演了一天的滴水不漏,能在车内见到殷胥,她一时以为自己是真的喝大了,但某人衣料上的沉香味道证明这不是作伪。
殷胥环住她,将她往上抱了抱:“你怎么喝成这样?这不像是你。”
崔季明随口扯淡:“不怪我,他们在酒里下了药。”
殷胥惊的连忙去看她面色,却看着崔季明眯着眼从口中笑吐出两个字来:“□□。”
殷胥:“……你再胡说就将你扔下去!”
崔季明攀在他肩上,两手贪凉往他脖子上捂,殷胥烦不胜烦,就跟怀里拱着一只满身长毛的熊一般。
崔季明舒服的喟叹一声,心中却想的是……今日因情况特殊,船停留在这里,很多人同时下来,他不可能没看见那些人——
殷胥心中又是如何想的?他是不是心中也猜到了大半?
他恐怕也是知晓了她的立场。
崔季明正内心杂乱不已时,殷胥伸手环住她的背,下巴蹭在她脸侧道,缓缓道:“上次你肯说出那样的话,我要谢谢你。如此境况下,你居然还能站在我这边考虑,我很高兴。”
殷胥话音落下,崔季明心中猛的一颤,她以为自己会和殷胥有种种误会,因为行归于周二人会越走越远也不是不可能。但几乎无言,他却能理解她,却能看透她的心。
崔季明埋下头去,抓着他衣襟,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千万不能哭,绝对不能丢脸,绝对不能。
殷胥没有鼓励她去选择一个方向,也没有要求她去多说什么□□,他就跟圈着个孩子似的抱着崔季明,拍着她后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