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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兰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脚下是烧火兵与后卫暂时搭起的营帐。
他手持崔季明送给他的一个单筒镜,扫向郓州。
下头的人抬头喊他:“你看清了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考兰待了很久没有回应,忽地攀在树杈上,从树顶上荡下来,他一身新衣裳被树杈刮坏也毫无感觉,从树上跳下。几个只远远听见战况却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年轻士兵围着他:“到底怎么样了?”
考兰不理他们,转身就往自己的马匹那边走,他从身边经过的营帐上顺走几个箭囊,挂在马鞍上,又拎起了崔季明交给她的行囊,将那个沉重的布袋放在了马背上。
他收拾好了东西,从马鞍上的皮袋中拿出一对儿青铜重斧,翻身轻轻巧巧的上马。
“发生了什么!你是要上哪儿去!考兰——”
考兰从马背上低头,冷漠道:“全军覆没了。郓州两侧有将近两万多的兵力围城,贺拔庆元入了圈套。”
周围众人骤惊:“两万多兵力!这从哪儿能来的,你不要胡说八道!”
考兰不想与他们多说:“你们撤吧。贺拔庆元怕是也没逃出来,郓州兵可能一会儿就要来巡视附近,你们在这里只能等死。“
不知道是谁开始的群情激愤:“贺拔公会被困在这里?!你不要胡说!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能杀得了他!”
考兰:“你们爱走不走,老子不爱跟你们多说。要不是因为三郎总说我不合群,我才不跟你们演。郓州的战场已经在清扫了,我就没看着有人能从中逃脱。”
他颠了颠手里的重斧,忽然又放回了皮袋,他若是跟对方的骑兵对上,这重斧攻击距离太短,他得不到什么好处的:“谁那儿还有贺拔刀,借我一把。”
不知道谁犹疑了一下,朝他抛去。
考兰一抬手,抓住了那把竖起来超过他身高的长刀刀鞘,点头:“谢了。”
他说着一踢马腹,朝郓州方向而去。
他不刚刚还说全军覆没了么?
有人叫道:“你去干什么!”
考兰头也不回:“找人。”
他看到了盾阵之中,包围逐渐缩紧最终被屠杀殆尽的联军,侧面却有人突破了小缺口,只是很快就被郓州骑兵追上,远处靠近河的位置有黑夜的薄雾,考兰看不清,然而那能在后头乱箭中存活下来的人,怕是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而考兰就寄希望于这一只手不道的人数中。
如果其中没有崔季明,那他就算回到郓州附近的战场上,也要将她的尸首带走。
考兰此刻有一种极度的冷静,从小他便见过太多人死,也杀过太多的人。
考兰踩在马镫上,在马背上伸直了腿躬身猛抽马鞭,绕过战场,朝济水而去。
他拼命期望自己能够平稳住呼吸。
就是这样的,和阿耶阿娘会死,和族人会被屠戮一样,崔季明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坚强,在这个世道也是有可能死的。
死亡是家常便饭,纵然是那个崔季明,就算是她有了心上人之前还在心怀甜蜜,就算是她挥刀登上战场迎来几场胜利——但老天也不管这个,她死后也免不了在春季腐烂。
命就是如此,死了之后皮囊就和被猎杀的牛羊一样。
可是……
她说过不会扔掉他的啊!
他对她还是有用的,他还有很多事亲可以帮她!
为什么又抛掉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跟着崔季明,来到四处谁都对他怀有恶意的关内,有时候也怀念那时候在荒漠上持刀策马,想杀谁就杀谁的日子。
然而那时候有考风陪他,这时候却有崔季明陪他,其实也算没差了吧。
只是她太愿意管着他,长衣下头必须穿裤子,吃东西不能舔手指,见到旁人就算不知道叫名也稍微行个礼,看见讨厌的人不能随便动手。她教了他那么多规矩,却有时候常常不安,几次崔季明来问他:“我这样要你做这做那,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大邺总是规矩要多一些,你要是真的不自在,也可以回到西域去……我信你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了。”
此时考兰才想起来,原来他来到大邺,是被威胁着带过来的啊。
这日子过的,他快要真把自己当成了个宠妾了。
规矩什么的,不过是低个头,管住手的事情罢了,他却得到了更多啊。
考兰越想,越觉得喉咙眼睛都跟着发疼。
他什么也不敢再多想了,策马悄悄的顺着济水的河滩而行,对方用了不知道多少艘大小船只抢滩,有几处滩头位置偏僻巧妙。大多兵力还在处理战场,这里根本没有多少人,考兰偷偷登上一艘小船,吃力的将马匹也拖上船,割开和其他船只连接的绳索。
他看着远处城墙上灯火通明,城墙下还燃着大火的郓州,在这个寂静到只有虫鸣和水声的码头,偷偷拿竹竿撑在水底,向对岸渡过去。
虽然也有可能在郓州南岸,但战役已经结束,免不了郓州的叛军会在河滩巡逻或轻点船只,他只能先到对岸去。
只可惜考兰在草原上长大,他从来没有撑过船,几杆子下去,矮船在河中心打着转就顺流往下飘去。考兰一下子慌起来,他连忙想调转方向,撑向对岸,却适得其反。
琢磨了半天不得其法,他眼见着往下游飘了不知道多远,连郓州城都成了远景,更是着急,手上使力,却不料那船杆不知道是不是砸在了石头上,应声而断,他捞起来,手里只有半截四尺长的船杆了!
考兰又急又气,将船杆仍在船上,想用手去划水,这哪里会管用。
他自然不知晓自己越使力船动的越快,若不管不问,过一会儿水势平缓,自然会靠拢在岸边。
反正水也不深,考兰想着虽然不会撑船,还是能凫水的,要不然跳下船吧!
只是马怎么办,马背上还有好多东西,那么沉根本没法带下水。
正在考兰犹疑的时候,他却看着已经远离郓州的北侧河滩上,好似有人正牵马站在泥滩边,人影依稀被月光照亮。
这里怎么会有人?
考兰探头正要看个清楚的时候,就看着那人躬身,将泥潭上一个差点被他忽视的人影抱了起来,他头皮陡然一阵发麻!
纵然那个刚刚趴在泥潭上的人不是崔季明,那人也相当可疑!
考兰回头对马兄说了一声抱歉,脱掉鞋子,隐匿着身影从船上跳下,一边沉在水下,一面扒掉了刀鞘,躬身朝那人的方向而去。
不过游了几下,便到了浅滩边,考兰在水下依稀看着那人转身就要离开,猛地从水中暴起,在岸上奔了几步,手持长刀就朝那灰披风男子的背影刺去!
他这一刀几乎使出他浑身爆发出的力量,紧绷的肌肉压迫的胸腔,迫使他发出一声自己控制不得的怒喝,然而对方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陡然拔刀,单手抱人,右手持刀,就朝考兰反刺去!
两把刀交汇在一瞬,都震得彼此手腕发麻,那人看清居然是贺拔刀,吃了一惊。
而考兰也一瞬间看清了那人怀中,身上几处箭伤形容凄惨的崔季明。
考兰抬手就是要再劈砍,高声喝道:“放了他!饶你一条狗命!”
那灰衣人抱着崔季明,反刀抵挡,惊道:“你是谁?!”
二人这才抬头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考兰记人很清楚,对方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他总觉得有些熟悉,忽地想起来:“你是——你是贺拔庆元的副官!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人正是当年从长安离开的蒋深,他在山东等地调查,之前刚刚跟贺拔公见面,贺拔公委派他出来行事,本预计到郓州汇合,却不料他深夜赶到了郓州,却只看见了浩浩荡荡的船队从济水渡向对岸……
而蒋深能记得考兰,却是因为当年西行路上,那对儿双胞胎跟阿哈扎的里应外合,让队伍不得不隐匿行踪往回走,咬牙切齿的记住这两个妖精脸的小玩意儿。
考兰倒是没有放下刀,戒备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贺拔公的兵力已经全军覆没了,我随队这么久也是一直没见过你,你已经离开军营了么?!”
他说着,却又扫到蒋深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就跟崔季明手腕上那个差不多,上头的雕刻都是鲜卑佛教的风格。
蒋深冷笑:“你为何在这里?半营的二把手,不是应该在西域干你杀人越货的活计么?”
考兰都感觉半营的事情,快是上辈子的了,听到眼前的人提前来,这才反应过来,或许这个人离开了太久,根本不知道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他道:“我是三郎的……爱妾懂么!随身带着的心腹!是三郎带着我来军营的!”
他说着眼睛还在不断往崔季明脸上扫,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蒋深可知道崔季明的女儿身,也算是把她当自己闺女带大,听着“爱妾”两个字,脸都能气歪了。他听不得这胡言乱语,抬手就要朝考兰劈去,考兰道:“她还活着么?!”
蒋深怒道:“与你何干!”
考兰武艺一向不容小觑,他捏住长刀中段,往前盘住他的刀刃,反手打向蒋深的手腕!
蒋深一手还抱着崔季明,自然不如他动作利索,竟然就这样被他卸了刀去。考兰将他的刀朝外一甩,把自己的刀也扎在了泥潭上,摊开双手:“我不想跟你打,三郎还活着么?她伤势如何?”
他装作毫无戒备的朝蒋深靠近,心中想的却是,如果试探出是蒋深背叛设套,他就用腰带中藏着的小刀,近距离刺死他!
蒋深满心戒备,但考兰应当身在西域,却出现在了崔季明身侧。他服饰发带看起来都是世家绣工才有的水准,显然崔季明是真的将他捡回去养了。
他心里暗骂一声,崔季明真把考兰当作什么小猫小狗了么?他明明是个颜色形状漂亮的毒蜘蛛!
却不料考兰靠近崔季明,两手贴在她脖颈上,感受到她细微的呼吸,一瞬间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用湿漉漉的衣摆擦净满是泥沙的手,就来检查她的伤势。
后背上几处肩上,有一支箭矢好像是在脱掉铠甲的时候被拽掉,没有箭矢堵着的伤口正在潺潺向外流血,两臂上都有深可见骨的伤痕,甚至连小腿上还有几枚钩状的箭头嵌入。她气若游丝,面色发青,额头上几处被无意间重击的伤口,流出的血水浸透了她的长发。
状况很不好——
她好像就在生死的边缘线上几乎要滑向深渊了一般。
蒋深盯着那个跟当年比好像就没长大似的双胞胎之一,他指甲竟然还跟女子似的涂着丹蔻,指缝里全都是泥沙,手指小心翼翼的抚过崔季明的脸颊,蒋深就听到了两声压下去的哽咽。
蒋深惊了一下。
他对于那双胞胎笑着杀人的印象太深,怎么都感觉眼前的场景有些诡异。
考兰似乎也觉得自己哭了丢人,可他忍不住。
太好了,活着太好了,崔季明不会像那些埋入土中消失不见的人那样,她还可以再笑着一把将他拽上马去,还会气的拿手接他吃糕饼掉下来的渣滓,她……
她没有抛下他一个人了!
考兰觉得自己不该在别人面前哭,他连忙拿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抹脸,吸着鼻子抬头道:“要赶紧带她去求医!能去哪里,附近还有别的城镇么?”
他抬起来的脸,被脏兮兮的袖子抹上了泥沙还不自知,蒋深忍不住放下戒心,叹道:“只能往北走去卢县或济州,不知道这条命能不能救得回来,只要先稳定下来处理过伤口,可以带他去清河本家,离得不算太远。”
考兰急道:“走,那咱们赶紧走。”
蒋深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匹马。”
考兰这才想起来,失声道:“啊!我的马——还有我的船!”
而就在天色刚刚透蓝,济水被朦胧的深蓝笼罩时,却也有一队人马来到了郓州。
郓州城外正在打扫战场,这队人马径直来到了郓州城脚下,给卫兵出示令牌,却并不进入这座城池内,只在城墙下等待。
当李治平听闻是言玉前来的时候,也一惊。
他这是来自投罗网么?
李治平一直想杀言玉,却发现言玉竟逃至了山东内境,神出鬼没。他只得先将目光放在贺拔庆元身上,今日杀死了贺拔庆元,他只感觉好似压在身上的大山骤然消失,终于能够悠长的吐出一口气了。
却不料这个时候,言玉自己冒出来?
他想了想,还是走出城来,骑马身后拥着卫兵,站在郓州城墙下的门洞中,看向外头风尘仆仆的言玉,道:“你是来给贺拔庆元收尸的?”
言玉知晓自己无法在如今的兖州一带杀死李治平,但他心中也有了计划。为此他联络部分世家,也向东内境游说各地郡望和兵力,却不料途中,听闻李治平的兵力全部都离开了兖州。
只是这一句,言玉便觉得事情要不对。
他立即从内境掉头,没有往兖州赶来,而是去了朝廷想要突袭打下的郓州。
就算郓州如今由李治平占下,他也要过来了解战况!
他本是没有太过担忧过崔季明,毕竟她在战场上已经足够老练,又有贺拔庆元相随,有贺拔庆元保护,她不会出什么事的。
只是到达郓州,看着外头尸山般的战况,他心里却好似朝无底洞落去。
言玉抬起下巴,面上似乎有几分不屑:“就凭你也想杀贺拔庆元?”
李治平笑了:“为何你们都认为贺拔庆元是谁也杀不了的神话?他不过也只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罢了。”
他说着,从门洞后正有些人马赶着板车出来,言玉的马匹朝旁边让了让,就看着那个由两排骑兵拥行的车马上,躺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
言玉一时有些精神恍惚。
贺拔公面上有些血污,他的花白鬓发也被染脏,有些狼狈,皱着眉头躺在其中,好似到此刻也没有放下心事。一条腿伤的很严重,但更致命的应该是颈侧的伤口和胸口几枚箭矢。
言玉纵然也想过贺拔公迟早会死在战场上,此刻却无法相信眼前的是真实。
他就好像随时可能再睁眼,拍案而起怒瞪向旁人一般。
他……承认太多人想让贺拔公死,那些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言玉也知道自己曾多次辜负他的信任。
而在贺拔庆元眼里,他似乎可以原谅任何人,再去给任何人机会一般。
直到他在西域路上离开的前一天,贺拔公明知他身份,却也相信他是打算离开为自己找自由的。身边或许有很多的人瞧不起他,用种种事情来攻击他,但贺拔公的眼里,他跟旁人家的孩子没有区别。
言玉一时竟失声,此刻当真有种旧时代落幕的感觉……
崔翕、李沅、贺拔庆元、殷邛——
这些人都已经死掉了,心里有再多的不甘与野心,也不能再插手天下的事情了。
李治平忽然道:“贺拔公的尸身,我会好好送往朝廷的……”
“我虽然也敬重他,但也只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整个郓州,来的兵无一人逃脱。”
言玉紧紧盯着他:“无一人逃脱?”
李治平知他不肯入城,是怕被人围攻困在城内,便往前两步。李治平听下属来报或许有一两人从水边逃脱,但一是铠甲沉重很容易溺死,二是最后的追兵乱箭射中了他们,能活命的几率小的可怜,他不会让这一两个特例,来破坏“无一逃脱”的光荣战绩。
李治平道:“此役阵型特殊,的确是无人逃脱。所以我说,如果她没有本事,做个小小的从军中郎便死了,就没有必要说那把柄了。”
李治平笑道:“抱歉,五少主来晚了。”
言玉眼睛又黑又冷:“你以为这话我会信?”
李治平:“贺拔庆元都死了,这有什么不可信的呢?下头人正在清扫战场,刚好捡了这东西,估计见着了,你心里也该明白了。”
他说罢,从旁边侍卫手中,就有一个小纸包朝言玉抛去。
言玉捏了捏,打开来,面上神色好似丝毫没有改变。
纸包中两个耳环,布满污泥,一个断了半截,似乎是被人打掉的,最细的挂在耳垂上的部分还沾着血。
他用手蹭掉污泥,耳环仍然是耀眼的金色。
李治平:“你不用怀疑,她的尸首已经难以辨认了,只剩下耳环掉落在地。不过我没见过她几面,你若知晓她的特征,仍然可以去找。”
言玉用手指将耳环上的污泥全部擦净,道:“联军的尸体都在何处?”
李治平比了个手势:“就在旷野上,春天容易生疫,你再来晚了,就要都被一把火都烧了。”
言玉没有多说,调转马头朝郓州城外的旷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