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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生天。
曾经为修界至为清圣之地的悬空山, 此刻全然被森然鬼雾笼罩。
惨淡的愁云掩盖了山道, 年幼的小弟子紧紧抓住稍长些的道徒的手,畏畏缩缩地瞥了一眼天上飞掠而过的鬼影, 眼里蓄起了眼泪。
“师兄,我、我可不可以不去跳溟泉川?”
年长些的道徒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熙熙攘攘的门人, 见小弟子不敢走了,皱眉把他拉到一边道:“你娘当年被魔修杀了, 是宗门救了你回来, 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你去见你娘, 怎么临到头怕了?”
“不、我……”小弟子嗫嚅道,“我娘前些天托梦给我了,说她早就投胎转生去了, 让我好好活着……”
道徒目光严厉道:“我辈修士岂能因畏惧误事?宗门给我们机会永生,往后生生世世, 你有用不尽的时间去修炼、去找你娘的转世。现在道生天大敌当前, 正是需要魂魄的时候, 不愿也不行, 听师兄的!”
那小弟子面上更显惧色, 就在那道徒拉扯不清时, 旁边有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
“让我来吧。”
小弟子抬头一看,却是个没有见过的师兄, 这师兄生得极为清雅风致, 本应是十分招眼的, 此刻站在人群里却并无人注意到他。
那原本负责引领他的道徒也好似被什么惑住了似的, 目光呆了呆,便自称有东西忘带转身走开了。
那师兄温声道:“累了?”
小弟子包着一汪眼泪点头,后者抱起这小弟子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随后缓步顺着人流朝悬空山顶走去。
“你多大了?”
“八岁了。”小弟子抹了一把眼泪,道,“师兄,我腿麻了。”
“八岁……”师兄仿佛想起什么,轻轻笑了笑,道,“我有个妹妹,以前同你一般大时,也是在这样长的山道上历经考验,不过她比你要强些,从不央人抱,一个人便爬了上去。”
小弟子听得迷迷糊糊,片刻后,他又听那师兄问道:“你刚刚说,你怕死是吗?”
小弟子重重点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师兄你看那些鬼,走路飘飘忽忽的,不会哭,不会笑,也吃不了好吃的梨膏糖……我还没吃够糖,我不想死。”
“是啊,活着多好。”
此时山道尽头的队伍围了数轮,山顶已被改造为一片天顶圆湖,八个鸡皮鹤发的老者盘坐在圆湖周围,以一种相同的捏诀手势指着圆湖中央,灵气凝为漩涡,不断吸收四周涌来的生机。
细一看,圆湖中竟凭空生出一座城池的模糊倒影,而随着天空中的鬼潮落下、湖边的道生天门徒跳入,这座城池正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
很快,那城池的巍峨城门上方浮现两个古拙的字迹——酆都。
老者们睁开眼看见那城门上方的酆都二字逐渐明晰,有人面露狂喜的同时,也略带有一丝狰狞。
“……若非竖子坏事,让怀霜和六御两位上师陨落在外,何至于到今日才开始铸就此酆都?”
“没错,我们也不想造杀业,都怪他出手阻挠,否则集数条冥河之力,早就大计功成,我等也可进入酆都凌驾于众生之上。”
说话间,这些老者容颜越发枯朽,但目光却更为明亮。
“按这般进度,只要再有数日,便可铸成,却不知是否要等玄宰回心转意?”
一片古怪的沉默中,一个辈分最高的老者冷哼一声道:“他生而有绝世资质,自然不会贪图区区永生之寿,待他解决掉那逆道之人,待在此界的时间便不多了。”
旁人不免酸道:“待道生天统御九狱,玄宰便也可了却多年宿怨,再夺取佛骨禅心,三心合一,心境圆满,恐怕要成为千万年来第一个飞升之人。”
“没错,道生天宗主的最后责任,就是安置好道生天。”
“怕的是辰洲等部洲,在外负隅顽抗,若是死魂不足以填城,唯恐夜长梦多啊……”
说完,那些道天上师转身望向不断往圆湖中跳的修士,道:“不够,还要更多!”
言罢,他抬手一抓,立时那头人群骚动,百余修士被捉起来直接丢进圆湖中。
这些人一进入圆湖,便昏了过去,随后肉身沉降入湖底,魂魄化作一缕缕灰雾融入水下酆都之内。
一部分弟子面色激动,而同时更多的弟子面露困惑,甚至带有一丝恐惧。
很快,后方的人群里便发生了骚动,一个年轻的道徒逆着人潮向后飞去,一边飞一边惊恐万状道:“我不想去死!师父别杀我、别杀我!”
“岂有此理。”一个道天上师冷哼一声,一阵狂风把那逃走的年轻道徒强行卷了回来扔进圆湖之中。
那弟子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掉进湖中前,一个拧身双手扣紧住湖边的石壁,目眦欲裂道:“我又没有错!凭什么要去死?!”
那道天上师冷喝道:“这是宗门赐予的恩典,今日入酆都者,享生生世世元神不灭之大机缘,放着仙神不做,偏要贪生怕死去做那蝼蚁,愚昧至极!”
那弟子生死关头,也顾不得什么境界之差,吼道:“那只是你们一面之词,谁敢保证人死了还能有来生!”
“道尊就是证明!道尊是我修界飞升第一人,他的话难道有错?!”
长久以来,道尊就是道生天在修界立威之本。
他告诉所有的修士,只要按照他的大道勤加修炼,终有一日能如他一般破碎虚空、飞升上界。
修界因此而敬重着道生天,盼望着能再出现一位大能者,如道尊带着其他尊主飞升得道。
道徒们沉默了,道生天给了他们巨大的荣耀,尽管这些年一场场的骗局、波折被揭发出来,他们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些不对,但仍旧难以承认。
但是无人再度反抗,权威者的话即是真理。
“好了,莫再胡闹,下去吧。”道天上师话音一落,那道徒攀紧的石壁碎裂开来,随着一声惨叫与落水的声音,那道徒的身躯沉入水底,魂魄被分离出来,茫然地飘进了水中的酆都倒影。
此时水中的酆都起了变化,随着一阵水波浮动,一块砖石徐徐自水底浮出,渐渐地,露出了一座城池的缩影。
缩影虽小,城池却极为辽阔,八座尖塔拱卫着正中央一尊巨大的雕像,那雕像身影模糊,隐约只见是个老者。
八位道天上师目露激动之色,道:“酆都雏形已成,诸位同门,这八座塔代表除酆都外其余八狱,稍后我们便各据一塔,只要取得天魔认可,便能成就酆都大帝,那几个伪狱主各自为政,绝无可能与酆都大帝相抗衡,从此我们便可操手轮回,镇压天道!”
道生天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应则唯心在飞升,并不留恋一界轮回,酆都大帝便只能从他们中择选。
这些人的寿元不多,这是他们最后的寄望,即便不成酆都大帝,捞个狱主做做,待功成之时,也位比一洲之主。
而就八位道天上师各自占据一座狱塔时,圆湖外忽然传出一声怪响。
这声音仿佛流星曳过长空一般,随后,悬空山外的虚空,裂开无数条缝隙,这缝隙仿佛有意识一般,放出一股无法抵抗的吸力,绝大多数道生天道徒来不及抵抗,便整个人被吸入裂缝中。
最后一个就位的道天上师一愣之下,勃然大怒:“能转移这么多人,必是那竖子启动了苍穹断界!你在哪儿?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给我现身!”
化神第三衰一怒,立时整座悬空山震动不休,从山腰处猛然裂开一块山岩,迅速朝着山顶飞来,但那山岩飞到一处裂缝附近时,却忽然停住,无论道天上师怎样发力,也纹风不动。
岩石山道上,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年幼的小弟子,后者仿佛被惊呆了,愕然地看着这一切,道:“师、师兄,上师们怎么了?”
“人心不足而已,弱的时候想变强,变强了想更强,更强了后想恒强,所以总会干出些神憎鬼厌的事。”站在那里的正是嵇炀,大约是感受到了即来的一场嘴仗,便在那些老家伙发功前,把抱在怀里的小弟子塞进了虚空裂缝中,“年迈多病,得治治了。”
小弟子乖巧地趴在裂缝里,问道:“师兄师兄,我们修道,修到上师们这么厉害的时候,都会变坏吗?”
嵇炀道:“大多数时候不是人心坏了,只是坏人老了而已。”
小弟子担心道:“你留下,会被罚吗?我可怕他们罚我爬石阶了。”
“无妨,等我把这儿清理干净了,就把所有的石阶都拆了。”
小孩子就该养点肉,爬楼什么的……跑瘦了硌手。
也就是这么一个念头盘桓的功夫,四面八方的攻击咆哮着朝他打来,随便一个便是毁山翻海之能。
下面占据八座狱塔的道天上师估计着那块岩石被打得投胎都要等十万年才能拼回魂儿时,冷哼道:“狱塔只有八座,这时候潜入道生天,居心可见一斑,可惜,此地没有叛徒的位置。”
他刚说完,对面的人陡然变色。
“当心!”
眨眼的刹那,刚刚嘲讽的道天上师浑身一震,随后整个人如同被定身一般僵在原地,背后同时也出现一个人影,轻轻一推,他的肉身便四分五裂,掉入湖中。
“这就有位置了。”
余下七位道天上师并不能离开狱塔,他们脚下的狱塔已经启动,一旦离开,便宣告放弃争夺酆都大帝的资格,但是不离开,他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能和真正的狱主抗衡。
不过……
就在众人惊怒之时,道尊像的模样渐渐清晰了起来,随后七道乌芒飞向那些道天上师的方向,逐渐在他们头顶凝成一顶帝冠的模样。
而嵇炀没有。
于是其中有人冷笑道:“你看看天魔是谁?一个道生天的叛徒,道尊不杀你已是恩典,还妄图获得认可,可笑至极!”
这就是他们的自信所在,山海之间的道尊像虽被摧毁,但数百年的经营,他们仍能让道尊作为天魔,唯有获得天魔认可,才能成为酆都大帝,显然叛徒没有资格。
嵇炀看起来并不在意,凝视着那乌芒闪烁的道尊像片刻,轻笑一声,道:“我先前唯一不懂的是,为什么师者从不亲自出手去阻拦我,现在看来终于有答案了。”
“你什么意思?”
“师者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自己去做这个酆都大帝,不止是因为他只想飞升,还因为从始至终……道尊和他属意的酆都大帝人选,只有我。”
有人困惑,有人愤怒,有人觉得可笑,但就在那七顶帝冠重重落在他们头上时,所有道天上师的脸色都变了。
血、骨、肉、魂、灵,在那顶象征着狱主的帝冕戴上之后,急速地被抽离,所有人如同待宰的羔羊。
“你们都是我的祭品。”嵇炀道。
世间再没有这样奢侈的祭品,人界几千年资源堆积出来的、整整七个已入“衰”的化神后期,而吸收了这样的祭品后,中央的那尊道尊像终于活了过来。
他逐渐缩小,身上的石层剥落,露出一个半透明的、层拄着拐杖的老者身影。
嵇炀看了一眼道尊的脚下,并没有影子,这显然只是一缕幽魂,他凝视了半晌,道:“道生天三代弟子,见过道尊。”
道尊睁开眼,与上一次山海之间遇见时那般疯狂无智的模样不同,此时他的眼底仿佛充满了无边的智慧,让人一见之下不得不敬服。
“本座知道,能走到酆都的,只能是我道生天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之意,拄着的拐杖扫开一只碎裂的人手,道,“陪祖师走一截吧。”
来者不善,但嵇炀也正是为此而来,从善如流地出现在道尊身侧:“我能猜得到,人有三魂六魄,祖师当年拉着赤帝等人同归于尽前,应是将魂魄分出一部分,嘱托师者保管,我本以为这份魂魄被封在山海之间,摧毁了之后,却没想到还留有一份封在这里。”
“你的敏锐不下与你师尊。”道尊带着他走过酆都的长街,左右两侧皆是一片片碑林,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窥视着他们。
“也无需太过警惕,本座这一缕慧念,没有那般戾气,只不过是个承载着酆都鬼力的容器,只要你愿意,本座可以随时把酆都、把道生天交付给你。”
嵇炀自是知晓世上没这等好事,道:“在师者夺取佛骨禅心之前?”
“不,在他得三心归一,飞升之后。”
果然如此。
嵇炀道:“弟子不是个明事理的人,便是拿天底下所有的人命去换南颜,我也是不愿的。祖师有什么把握能说服我?”
道尊定住步子,道:“凭你放不下她,却终有一日会失去她。”
一丝阴郁在眼底倏然弥漫开,嵇炀试图在道尊脸上看出些许说谎的痕迹,却并无任何发现。
“你会做一个最合适的君主,却绝不会是最灵慧的修士。三心合一可破界飞升之事,本座并未说谎。”
“六合道心、赤帝妖心、佛骨禅心,不止各有其能,也是集道、妖、佛三家之精粹,以一界之力,能凝成这样的宝物,持有者怎会没有飞升的资格?曾经持有过这三心之人,佛忏主、南芳主、你……包括如今得承寂明传承的那孩子,待心境圆满后,皆可飞升。”
“本座之所以说三心合一,想要的,不过是不允他人在我道生天之前飞升罢了。”
嵇炀道:“心境圆满?”
“人皆有心魔,则唯杀了南芳主后,心境圆满,是因为南芳主是他的心魔。斩心魔亦是斩红尘,斩了红尘,从此人世无牵挂,故他可以飞升。”道尊感叹道,“本座曾经,最想得到的,乃是佛忏主的佛骨禅心……这颗心说来奇妙,它能让持有之人渐渐看穿红尘,看到自己的心魔劫难,一旦达成愿望,心境自然圆满。”
“……”
“少苍,你可想想,她的愿望是什么呢?”
南颜的愿望有很多,最渴望的,却绝不是他。
她想报仇,想同家人团聚,想让一切归于她所想的那片安宁。
“你感觉到了,佛修总是最疏情的那一类人,而佛骨禅心圆满之后,她会越来越看淡你们之间的红尘。”
道尊看见嵇炀闭目凝立,退开两步,绕至他身后,道:“本座和你师尊都看到了,你是靠她还记着你、念着你活着的,你吞噬了无数的恶鬼怨恨,没有这一点红尘牵着你的心,你早就疯了……”
“我们是在救你呀……若你师尊失败了,她终究是会走的,佛骨禅心会带她离开这人界,而你,只能一个人待在黄泉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如何?接过权杖,把那颗该死的佛骨禅心留下,你就是神,她的生和死都在你手中。”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吗?”
道尊手里的拐杖也确实化作了一柄权杖,这权杖出现的瞬间,幽冥俯首,而道尊正盯着嵇炀每一寸情绪的波动。
他会接的,而接过酆都大帝的瞬间,他就不再是原来的嵇炀,他会变成……道尊想要的模样。
修道心魔关,最难不过一个情字,当年枭雄千万,赤帝没能越过,佛忏主没能越过……便是他呕心沥血培养的徒弟,也是挖空了心才堪堪越过。
这一关,嵇炀不可能过。
而就像是道尊期待的那样,嵇炀握住了那柄权杖,手指越是收紧,眼底的血红色越浓。
“祖师,你放下了吗?”
道尊不明白他为何要有此问,道:“本座自然是放下了。”
无数的鬼力随着那权杖涌入掌心,嵇炀用权杖一指,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口深井。
“如果你放下了,那可以把那口井里的石头搬开吗?”
道尊平静的面容首度浮现一丝错愕,随后便化作无边的惊惧,而他看向那口井的瞬间,井口里便早已伸出一条长长的、骨头尽数被砸断的扭曲的手,这只手不断拍打抓挠着地面,同时井里传出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咆哮。
“爹,我好疼、我好疼啊!井底好冷,你快来啊!”
“夫君,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来陪我们吧,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一切只不过在转瞬间,嵇炀面无表情地看着道尊被那对等了千年的鬼母女拖进了深井里,而同时,身后的万鬼山呼海啸地发出了臣服的声音。
“看来这个情字,是没有人能放下。”他歪过头,用拐杖在地面上重重划下了一个“颜”字,血红色的瞳仁里倒映出这个字,然后又一点点毁去。
“人都放不下,何况贪心的厉鬼呢。”
他喃喃自语着,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哪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