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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芬是来看笑话的。
打从珠华把叶明光抢回去后,她再没从珠华这里“借”着一文钱的东西,她起初很不悦,但人是有惯性的,过一段时间后,她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缺什么只能自己解决、再也没处打秋风的日子——这其实也就是她原本在过的生活。
只是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惯了别人的东西,不花钱也不心疼,忽然间什么都没了,哪能真的就此甘心罢休?她把劲攒着,等到张兴志一回来,立刻和马氏一起去他面前告状去了。
张兴志风尘仆仆地回来,椅子都没坐热,就先后接受到了两个噩耗——借不借东西的他倒不是很在意,但养不成叶明光,一年三百两银的巨额进项就飞了,他走时只说把叶明光抱去在珠华那里养几天,谁知竟一去不回了,这怎么能行?凭他本人能耐,一年三两都未必能赚来。
顾不得歇息当即就要去找张推官,还没等他去,张推官先来了,领着几个下人,拿着一份名录,进来根本没容他说话,直接命人按名录搜东西。
第一个搜的就是张芬的屋子,张芬又气又吓,她也有一个丫头和一个婆子服侍,就叫自己的下人去拦,结果下头婆子束手站在一边,头埋得一个赛一个得低,别说听她的话了,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并且不只是她的下人,整个二房的下人都好似变成了泥塑木头,没有一个人动弹。
张推官毫不费力地带走了他要带的东西。
张芬没有怪责张推官,因为除了一点屈辱之外,她更加感觉到的是巨大的恐慌——她以为珠华是寄居在她家中,她以主人的心态肆意地欺压她,瞧不起她,但其实,这好像也不能算她的家。
她不敢再往深里想,她觉得那答案她一定不想接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全部精神都拿来恨珠华了,本来也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怂恿张推官,她怎么会损失这么惨重?
但她恨珠华,却又不敢轻易来找她的麻烦——怕她再跟张推官告状,于是便如先前一般又攒起劲来,终于攒到了这个可以光明正大出气的机会。
什么京里做官的人家,哈,说败就败了,还败得那么惨。
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该!
听到丫头们议论那个苏家少爷上门的消息,她想也不想,立刻就赶过来了,大半看笑话的心思外,也有一点想看苏长越。
当然她不是对苏长越有什么意思,先前她确曾有过几缕遐思,但现在苏长越都父母双亡了,听说还得罪了大人物,她是不可能嫁给这种人家的。
不过苏长越是她见过相貌最好的少年,实在也令她难忘,只可惜命太坏。
他现在一定非常难过伤心吧。
一路七零八落地想着,张芬其实也没彻底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她就这么心情微妙地到了小跨院,见到了苏长越。
“苏——公子。”
因为记忆中的美少年形容有变,张芬磕巴了一下才说完问候,“我听说了令尊令堂的事,唉,真是没有想到,还请节哀顺变。”
她面上做出哀戚之色,然而眉宇间却不自觉地泄露了一点居高临下出来——他已然是潦倒少年,她却仍是六品官家的娇女,身份有别至此,这一点可以俯视他的优势,令她心里十分舒服。
苏长越淡淡看她一眼就移开目光:“多谢。”
珠华正想事呢,被她打断有点不耐,道:“三表姐,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看望一下你呀。”
张芬现在感觉非常良好,自如地又劝上了珠华:“珠儿,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人的命数都是定好了的,你就是这个命,多想也没用,不如踏实些,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
“……”
珠华觉得她有病,不请自来地冒这么通话,她现在心里乱麻一样,并不想和她打嘴皮官司,就道,“哦,我知道了,三表姐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这里待客呢,暂时不方便招待你。”
逐客令下得太明显,张芬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珠儿,我好意来看你,你怎么这么说话,都没一点礼数。”
珠华虽没计较,但不表示她不知道张芬的来意,点了一句张芬不知进退,还指责上她了,她本就有限的耐心很快耗尽,不客气地张口就回:“我才不懂三表姐的礼数,看见苏哥哥在这里,竟不知道回避,没见人家都不敢看你吗?”
便是误闯来,此刻见着问候一句也该自觉寻借口离开了,她不走,还一副打算留下来聊天的样子,表妹的未婚夫跟你有什么关系呀?跟着长辈家人一起见一见也罢了,轮得着你私下主动跑来吗?
张芬一下涨红了脸:“我、我一片好心,你怎么如此曲解?!”她还真没想着这一点,光急着要来出气了。
珠华实际和张芬打交道的时候不多,这时终于准确把握到了她的风格——其实她很熟呀,不就是她后妈那款么!
总假借关爱之名行伤害之实,被揭穿了就装可怜装忍辱负重,为了保持形象从来不正面撕,珠华对付这款的经验可丰富了,不过因为她爸就爱小白莲,所以她经验虽丰,却基本全是失败的经验。
但对付张芬够用了,她算是低配版的后妈,管得住嘴,却憋不住表情,珠华头回见她就觉得她有点精分,现在还是——明明眼里都喷火了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声音里还演什么欲泣呀?
珠华随口就道:“我也不知三表姐是怎么曲解,才能把自己当成是一片好心的?”
“你——”张芬连语气也装不住了,拔高了声音,“珠儿,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我好意来看你,你拿我撒什么气?”
“……”珠华压了压火气,张芬道行虽低,但脸皮厚度超过了她的预料,都这场面了,略要脸的人也该呆不住,掉头就走了,她居然还要夹缠。
和这种拎不清的人吵下去是没有意义的,虽然她能吵赢,可她的目的并不是赢,她没空和她这么一句递一句地斗下去,只想快点把她打发走。
“好罢,算我不对,我现在忙着,三表姐能先请回吗?”
“怎么叫算,分明就是你无礼。”张芬就是来看笑话的,没看满意,才不愿意走,继续回道,“你要怪,也该怪苏家去,哪有把气出到来安慰你的人头上的道理。”
因着珠华似乎服了软,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又回来了,矜持地把目光扫过去,看了苏长越一眼,“苏公子,你莫怪我有话直说,令尊虽然不幸,可行事实在冲动了些,明知那人惹不起,怎么还一定要——”
“你闭嘴!”
珠华勃然大怒,苏父倒在弹劾奸相的途上,她虽然绝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有此遭遇,但她能敬重并理解他的志向,天下总有不可为的事,如果大家都畏难而不为之,那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冲着苏长越说,她都憋着没对苏长越说什么,有张芬什么事!
“苏伯父怎么样,轮得着你来评价?!照你的逻辑,史书上所有的忠臣义士都是冲动的傻子了?人蠢还不多读书,就这个见识还敢指点江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我要是你,这么浅薄无知门都不好意思出,早就羞愧死了!”
张芬的良好感觉重建了还不到一句话的功夫就被重新喷塌,她整个傻了:“……”
有点无措地去看苏长越,苏长越垂着眼,正看珠华,眼角也没有分给她。张芬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羞怒有之,不服有之——叶珠华都这么没教养了,他还一句话没有,连个圆场都不打,就由着她放肆?
没人给台阶,张芬只好自己生造,过好一会终于想出句话来:“没爹娘的孩子到底缺教养,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珠华冷笑:“你倒是有爹!你爹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大好男人——”
张芬隐隐觉得不对,这口气听着不像要夸她爹的,这念头正闪过,珠华话音已一转:“却连自食其力都做不到!拖着一房人从老到少一文钱不赚,吸血虫一样赖在大舅舅身上,我不懂你有这种爹有什么可自豪的,脸这么大还说别人,我爹和苏伯父就算在地底下了也比你爹强一百倍——别跳,我知道你不服,我听着呢,你倒是说说,你爹与国与家有什么贡献?”
她中二气场全开,张芬下意识被她拉着跑了:“我爹、我爹——”
顺着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来,才意识到跑偏,她应该继续揪着珠华的礼数说事才是,就要开口,珠华哪里等她,张口抢先一步接道:“——教养得你有借无还可不能算!说我没爹没教养,可似你这种贪小便宜没够的教养,不要也罢!”
张芬脸皮虽厚,毕竟没厚到铁打的地步,当着她原要秀优越感的人面前被说成这样,终于做了她早就该做的一件事——掩面转身而去。
肯定是告状去了,珠华可熟这个套路。她才不怕,说了一通话有些口渴,伸手去摸茶壶要倒茶。
一只带牙印的手先她一步拿过茶壶,倒好茶,把茶盅递给了她。
“谢谢。”珠华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
略有些凉的茶水入腹,她激愤的情绪慢慢平定下来,舒了口气,开始觉得——呃,她刚才是不是太恶形恶状了点。
略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我其实平常不这样。”
说着去瞄苏长越,苏长越的眼神从自己手上的牙印滑到她脸上,小娃娃真好利的一张嘴啊。
他眼角微微弯了弯:“多谢你对我口下留情。”
这是一语双关,珠华从他的眼神里意会到了,下意识也去看看他的手,发现还在轻微地往外渗血——她哪里留情,咬到这么重啊。
“我给你找点药。”她放下茶盅要往内室去。
苏长越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珠华茶盅放得随意,有点压到放在书案上的两张契纸了,他取起来叠好,递与珠华,“莫要乱放,都收好了——尤其是欠契,至于婚书,倒是已经没用了,撕了也行。”
珠华接到手里,心里最后挣扎了一下,一咬牙,把上面的一张递还他:“我不要这个。”
“嗯。”苏长越伸手拿回,揣回怀里。
珠华:“……”都、都不客气一下?你退的时候明明那么干脆啊少年!
苏长越自然明了她的未言之意,这次一双眼睛整个弯起了:“因为我后悔了,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