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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但凡家里有点环境的,就不会让自家子弟成为夫役。
所谓夫役,又称工役,是宋朝官府按照坊郭﹑乡村民户丁口多寡或户等高低,征调丁夫,从事筑城﹑开河﹑盖屋﹑修路﹑采矿﹑运粮等劳役。
基本上,只要夫役所在州府所有需要使用大量人力的工程,便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跟军队序列中的厢兵差不多,都是属于地位极低,给朝廷干脏活累活的那一类人。但是夫役要更苦,更累,更要命。厢兵好歹还属在岗序列,而民夫则完全就是免费劳动力。
朝廷也知道百姓心中想法,故而宣布可以交钱免差,谓之免夫钱。只是这钱却是不菲,徽宗大观年间的定价是每夫二十到三十贯。一看这个数目,便知道朝廷根本没打算让租田或者少田的贫户有第二个选择,他们盯上的,乃是殷实田主的钱袋。
敢定这么高的价,还不怕没人交,甚至还由之前的二十贯上涨了百分之五十,达到后来的三十贯,这般有恃无恐,必然是建立在夫役们那让人望而却步的“工作”环境上。完全可以说,眼下这三万五千多河工,便是大名府境内各县里最穷、最苦之家庭的一个缩影。
“我那天偶然听哥哥说甚么来着?”唐斌仰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对左右道:“好像是甚么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我看这些汉子就是一块砖,前天还在开河,昨天就变成守兵了,明天呐,却又成力役了!”
唐斌摇了摇头,叹道:“苦啊!”
“咱们山寨又不是白用他们,干一天给一石粮食呢!咱寨主对百姓就是好,哪像朝廷,只知道盘剥百姓!可惜了,若是关巡检在此,能亲眼见见多好!说不定三位将军就能聚在一起了!”这时唐斌身边一个裨将心怀感叹,他也是蒲东军官出身,是以和蒲东三杰都相识。后来因不见容于上官,索性来投了唐斌,因才被王伦授予了指挥使一职。
“老高,你当我没说?我和郝兄弟隔三差五派人给他送信,若是只谈兄弟之情,那便好说。若是提出半句邀请他上山的话……”说到这里,唐斌无奈的摇头苦笑着。
不用唐斌明说,高指挥使就能联想得到关胜那时会是个甚么表情,当下也叹了口气,直劝了唐斌几句。唐斌摇头一笑,望向正在开饭的夫役营地,却浑然不觉即将和挚友关胜碰头的命运。
“大家伙儿够吃吗?”唐斌回头问道。
“应该够吧?”高指挥使有些不确定,望着唐斌感叹道:“咱们的弟兄,肚子里都有油水了,一顿饭吃个一斤就差不多了。但是我看这些后生的意思,这一斤下去,才刚刚打个底啊!甚么菜食都没有,干吃也能吃下去?”
唐斌摇头一笑,道:“老高,咱们也是当兵吃粮出身,也不是餐餐有肉,怎么,现在把你嘴巴养叼了?打起仗来,可不比在山寨啊!”
“老哥,我就那么一说而已!打起仗来,啃冷面饼的时候,你看小弟哼过一声没?”高指挥使不乐意道。
唐斌哈哈一笑,又望了望正在吃饭河工,道:“咱们一千贯钱买了多少粮食来着?”
“干!这里的粮食就是比咱们梁山边上的贵,怪不得咱们那边的土财主都喜欢囤粮等这边商人去收呢!一千贯钱,才买了五百五十石粮食!这还是直接从本地大户家买来的,若是到市场里面去买,还要贵!”高指挥使明明是燕赵人氏,现在却对山东梁山一口一个咱们那里。
“五百五十石,就是五万五千斤(宋斤),现在这里三万五千多人,这顿饭一人一斤才刚刚打底……好嘛,我这刚花的一千贯钱叫他们一顿饭就吃没了!”唐斌实在有些感叹,对高指挥使吩咐道:
“我还指望怎么着也得撑个两顿!罢了,时辰也不早了,今日就这顿了,索性叫这些兄弟们吃得好些,把咱们随身带的肉干、腌肉给他们送去!四更起来赶路,叫大伙儿进了城再用饭!”
“好叻!”高指挥使抱拳领命,正要下去传令,忽见不远处两辆粮车被人死命往这边推来,后面一个朝廷底层官员打扮的年轻文官正低着头帮忙推车,嘴中催促道:“快,快,再加把力!大家伙儿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可是三万多人啊,一个不慎,会出大乱的!”
唐斌隐约听到这人言语,望着高指挥使道:“不是官员都跑光了?怎么还有往前凑的?”
“这年头,甚么怪事都有!”高指挥使笑了笑,又问唐斌道:“我去请他过来聊聊?”
唐斌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这人倒是颇有些责任心!”高指挥使一听,明白了唐斌的意思,叫过副指挥使,叫他马上去收集肉干、腌肉给民夫送去。说完,自己带着五七骑赶将过去,将那两辆粮车围住了。
高指挥使上前唱了个喏,对这年纪轻轻的文官道“上下,我家将军有请!”
这位文官甚是警觉,马蹄一响,就察觉到情况不对,此时心中很是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劳烦,请问你家将军是?”
唐指挥使一听他口音,笑道:“哟呵,山东出来的?”
那文官也不隐瞒,点头道:“小可籍贯青州!”
“那正好了!还请上下移步!”高指挥使笑道。
那文官见这人对山东人很亲切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怕是叫自己猜着了,只见他上前一步,对高指挥使道:“既然是梁山好汉相请,小可不敢推辞,只是这推车的都是我县里乡亲,还望放他们回去!”
那推车的十几人一听,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失惊道:“打打打……破城池的梁山……仇县丞,你莫要吓唬咱们!”
高指挥使闻言盯着这文官打量半天,方才道:“仇县丞好眼力!我们梁山好汉不会为难这些百姓,只是须得明早才能放人,还请他们委屈一宿!”
这仇县丞听说,眉头微皱,回头安慰着随他一同过来的众人,没多久大家都平静下来,看样子这位县丞在这些人心中地位很高。
在把这位年轻文官带到唐斌面前后,高指挥使附耳跟主将说了几句,便见唐斌点点头,对这人道:“仇县丞?别的官吏见了我等,恨不得便逃,你反倒重回险地,为甚么?”
“这是小可职责所在,朝廷命我协助管理河工,只要没免我的差事,便得做下去!”仇县丞平平淡淡道。
唐斌顿时对这人感起兴趣来,笑道:“你一个县丞,怎么干的是管理河工的苦差事?”唐斌瞄了一眼车上载的粮食,暗暗点头,“不过看来你做得倒也不错,梁世杰甚么时候这么知人善任了?”
直到这时,仇县丞年轻的面孔上才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之意,哪里是甚么梁中书知人善任,分明是知县勾结知府,排挤自己,美其名曰叫自己临时协助管理河工,实际上是找了个最难啃的骨头,把自己给打发了。
在大宋做县丞苦,这一官职被朝廷在一百多年里时而取消,时而复置,连朝廷都这么纠结,便可知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县丞在自己的职权上,上与知县冲突,下与主薄重合,实在是一个尴尬的角色,稍微个性强一点的知县,都会自觉不自觉的伙同主薄,架空这个朝廷派来分权的县丞。
“上官的事情,小可不便置喙!只是请问头领,素闻梁山泊爱护百姓,不知此时扣住我大名府三万五千六百七十三位河工作甚?是不是此时的行为有些配不上你们山寨那杆替天行道的大旗?”仇县丞忽然问道。
唐斌见说一笑,道:“你们这些文官,最喜欢信口开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强扣这些河工了?你没见我自己营寨都扎在外面?你看他们吃得不亦乐乎,哪里像被胁持的模样?”
正在这时,数十个军汉捧着收集起来的肉干往河工住处送去,仇县丞目不转睛的眼见他们进了营地,想了想道:“不知头领是不是也要扣留小可?”
唐斌见问,寻思道:“这人不似凡品,倒像个人才,兵荒马乱的还不忘给民夫筹粮,以他这种行为来看,应该是不会丢下这些人独自逃走的!不过即便此人逃走了,也没甚么,最多证明自己眼光不行,看错人了,根本无碍大局!”想到这里,唐斌暗暗点头,对仇县丞道:“明日天亮之后,你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仇县丞见他和刚才高指挥使话说得一样,心中暗暗起疑,想了半晌没有头绪,唐斌指着对面道:“你现在过去,还能赶上一餐,不然晚上就得空着肚皮睡觉了!”
仇县丞见梁山给众人提供了粮食,心情更是复杂,胡乱跟唐斌行了个礼,便往河工营地去了,只是刚走几步,忽又回头问道:“你不派人跟着我?不怕我走了?”。
唐斌哈哈一笑,道:“我梁山泊向来只防小人,不防君子!”
仇县丞苦笑一声,朝唐斌拱了拱手,这时他才明白对方应该根本没把自己当一回事,也是,自己一个小小县丞,怎么会在这些打破大名府、赶得北京留守鸡飞狗跳的大盗眼里?
对于梁山泊这些人,仇县丞是有自己的想法的,眼见机会难得,在他心中起了近距离观察这伙人一番的心思,并放弃了逃走的打算。既然他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自然没有无故取自己性命的理由。
在想通之后,仇县丞义无反顾的往河工这边走来。
看得出来,仇县丞在这些河工心中极有威望,只见他刚一进营,顿时被上百河工上前拥着,都是嘘寒问暖,仇县丞摆摆手,有些纳闷的问道:“我才走了多久,大伙是甚么时候被他们抓住的?他们根本没有严加看守,大伙儿怎么没人逃跑?”众人见说,都是七嘴八舌道:
“仇相公,咱们为甚么要跑?他们是梁山上替天行道的好汉啊!咱们整日里盼都盼不来的!”
“是啊!咱们跑甚?一遇上,他们就花钱给咱们买粮食吃!仇相公,他们是真花钱从刘家坪刘大户手上买来的!小五跟他们一起去的,都见得真真的!和传闻中的梁山好汉没有两样!这不,又给咱们送肉来了!”
“就是哩!明天开始,他们还要请我们干活,干一天力气活,报酬是一石粮食!一石粮食啊,咱们辛辛苦苦在两亩田地上费一年的工夫,扣了租子,还抵不上这一天挣的哩!”
“山上的大王说了,这仅仅是出力气的报酬,事后啊,还会给咱分粮食哩!”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梁山好汉来给咱们派粮,咱们还走甚么?仇相公,恁虽是清官,但是自古官贼不两立,恁还是趁机走了罢!”
听到后来,仇县丞越来越觉得心中沉重,望着对面梁山营寨的方向,久久不语。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