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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皙的嗅觉和听觉很敏感,尤其是睡着的时候,有人在她附近轻轻碰了碰她的床,她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长期处于一种戒备状态下的本能反应。
小宋愣头愣脑的:“我吵醒你了?”
霍皙慢慢撑着床边半坐起来:“没有,也睡醒了。”
“那正好,赵老师家里来人了,他儿子说这边条件不太好,要转到市里的人民医院去,咱们社里就剩你自己了,我留下来断后,你”
“用不用给家里通个电话,也说说自己的情况?”
出了这种事,谁也不愿意在这边多留,小宋把话说得很委婉,人家也有父母,也想家不是?
霍皙摇摇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事儿,出院吧。”
“哎。”小宋露出点笑模样:“你收拾收拾,正好昨天救你那个人也在,你把衣裳还给人家,道个谢。”
霍皙浅笑:“那你在外面等等我。”
小宋关上门,对门外站着的人说:“你等一会儿,千万别走,马上就出来了,我去医生办公室给大夫说一声,我们这一趟遭了大难了,大家伙心里有阴影,赶紧回家算完事儿。”
沈斯亮倚着墙,点点头:“行,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说完,小宋往医生办公室走,还觉得奇怪,心想这人可真客气,好像自己帮了他多大忙似的。
霍皙起来,病房尽头的洗手池简单洗了把脸,又用随身背的简易牙具刷了个牙,穿好衣服,抱着那件棉大衣走出来。
她站在病房外左右看了看,几米远的地方,就一个人身上穿了身橄榄绿,很好认。
那人背对着自己,半倚在墙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正低头摆弄手机。
霍皙实诚,走过去,对人家就鞠了一躬:“谢谢您。”
“同事说昨天是你把我从车里拉出来的,救命之恩,真的很感激。”
那人依旧背对着她,霍皙犹疑着往外看了看,见他不说话,试探着把手里的衣服递过去:“这是您昨天给我的衣服”
等了几秒,沈斯亮把手机揣回裤兜。
回头。
然后十分自然的接过来,重新把衣服裹在她身上,淡淡道:“不用谢。”
霍皙一下就僵了。
沈斯亮轻描淡写的笑了笑:“昨天把你弄出来,确实费了点功夫。”
霍皙眼睛一下就红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沈斯亮面色如常:“甭谢我,当时是凑巧了,我也不知道你在车里,他们说少了一人,我就想啊,这冰天雪地的,要是丢了一个,不得冻死?”
“所以啊,不是为了你才把你弄出来,换成别人,都一样。”
沈斯亮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没留什么后遗症吧?”
霍皙只顾着哭,他越这样,她哭的越凶,沈斯亮心里疼啊,疼的像有把刀子割着自己似的。他强忍着,裤兜里的手攥成拳头。
“没事儿我就回去了,从这儿坐车得七八个小时,衣裳你留着路上穿吧。”
他狠下心来,还真就迈大步走了。
霍皙怔怔的转过身,脑子一片空白,沙哑哽咽:“沈斯亮”
沈斯亮不回头,打死也不回头,咬着牙根逼着自己不回头。
霍皙往外追,疯子似的从二楼追到大门口:“沈斯亮!!!”
医院大门外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唯独就是没有那道绿色挺拔的身影,霍皙是真崩溃了,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陌生人对她频频侧目,她也不在乎。
“你别走啊,你走了就再也再也”霍皙哭的一抽一抽,一个人喃喃自语:“看不见我了啊”
沈斯亮,我要死了啊。
任她怎么叫,就是没人理,霍皙一屁股坐在地上,泄愤似的脱了只鞋扔出去。
她坐了几十秒,也可能是几分钟,等到她想拍拍屁股站起来的时候,泪眼朦胧,有人拎着一只鞋走过来,弯腰给她穿上。霍皙满脸的鼻涕眼泪,沈斯亮用袖子给她抹了一把,半蹲在她身前,沉沉望着她。
“霍皙。”
“你当初走的时候,想过回头吗。”
一个连自己生死都不在乎的人,狠心跟周围一切都做了结告别的人,怎么能想回头。
其实,自己的病症,霍皙很早就有察觉,那是去年年末,摄制组即将返程去漠河的时候,有一天霍皙从住的宾馆中醒来,意外发现自己不敢翻身了。
她以为是自己手臂睡麻了,缓了一分钟,再从床上起来的时候,腰间钝痛,像是扭伤了神经似的,她摸摸,背后周围的肌肤很热,霍皙也没想太多。
只当是背器材的时候扭着了,她朝隔壁的摄像老师讨了两张舒筋活血的膏药粘上,这一路,直到去了北极村的时候,霍皙才心里隐隐意识到不对。
每到夜间,脊椎总是疼痛难忍,伴随而来的,还有频繁的低烧和感冒。
霍皙有时候趁着休息,也会拿手机查自己的病症,网络信息时代,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同组的同事也劝她宽心,东北冷,南北温差大,感冒啊发烧啊都是小状况。
脊椎疼你说咱天天扛这么重的东西,你天天守着电脑,颈椎病肯定跑不了。
要是真不放心,回去中转的时候,去当地医院做个检查。
霍皙还真挺听话,大家从哈尔滨返回上海以后,那时已经是十二月份了,之前霍皙和母亲在苏州住过的老房子涉及拆迁,当地居委会着急联系她回去谈拆迁赔偿,她想苏州和上海也没隔多远,干脆直接坐车回了家乡,在那边医院做的检查。
霍皙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自己站在医院走廊里,拿着从医生那里取来的诊断结果,一个人坐在候诊的长椅上,一动不动。
“尤文氏肉瘤,恶性的,看片子不大”
“但是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这种病很顽固,也不太好治。”
“你家里有亲属?在外面吗?还是自己来的?”
霍皙讷讷:“没有亲属。”
医生温和的笑:“小姑娘心理压力不要这么大,叫你家属来也是想问一下你平常的生活情况,我好做判断。”
霍皙说:“家里没人,就我自己了。”
“我爸爸在北京,身体不好,妈妈好多年前就去世了。”
“癌症去世的。”
医生愣了愣:“你先生呢?男朋友也没在外头?”
霍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您就跟我说吧,我没有男朋友。”
“唉”医生犯难,用笔挠了挠自己稀疏的头发:“你这个,我们最好建议是马上手术,因为肯定是要完全切除肿瘤,用最大的限度达到有效局部控制,防止转移。”
“从时间上来看,已经非常成熟了。”
医生说话,总是给自己,给患者留有三分余地:“具体怎么做,你最好从自身条件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的越快越好。”
霍皙丢了魂儿似的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医生,我的病,和我妈妈有关系吗?”
“不排除隐性遗传因素,要进一步做检查才能知道。”
这回霍皙没有犹豫了,她很果断:“我做。”
“手术我做,越快越好。”
然后就是一系列的入院准备和检查,手术被安排在第三天,那天晚上,霍皙记得,陶蓓蓓还给自己发过一条微信。
她说霍皙姐,你今年能回来吗?许叔身体不太好,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你要是能回来,就别躲着我们了,大家都挺想你的。
霍皙披着羽绒服,站在病房的窗户前,含泪打字:“回。”
那端的陶蓓蓓,躺在自己的床上,捧着手机,一下就兴奋起来:“那你回来我去接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几点的飞机?到底是哪一天?”
霍皙闭上眼,她想,蓓蓓啊,如果我还能平安出来,一定马上回去。
回到你们身边。
手术整整持续了七个小时,不知是苍天给霍皙一次机会,还是听到了她在夜晚的日日无声祈求。
总之,过程很顺利。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手后恢复的药,写了很多注意事项,还提醒她,最好每隔一段时间,来医院做一次检查。
这个年轻瘦弱的姑娘,每每护士路过她的病房,都会私下感慨,这么漂亮得了这个病,真可怜。
她住院到现在,连一个人也没来看过她。
可霍皙却觉得,她忽然庆幸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那种在夜里被刀口折磨的快要精神崩溃的疼痛,那种一个人在漫长时光里思考人生的长久寂寞,还有对远方某个人某件事的深切思念,都是她最脆弱的片刻。
她庆幸这一场大病,让她还尚有余力,去勇敢面对。
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死,而是你明知道自己要死,还要艰难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