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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侗文摸到她的长发后,将用来束发的缎带取下,初次做这种事,没经验,还将她的头发拽断了两根。缎带放到桌上,尾端的玉坠叩到怀表表盘上,脆生生一响。
他以为她会惊醒,她已然沉沉入梦。
在一晚,他回答的“很多”,被演变成无数的影像。她会看到年轻的傅侗文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掏出枪放在桌上,嘱人去杀谁,也看到他走过破败的一个宅子,地上皆是尸体。这些幻境,像听人在唱戏文。
看不清他的面容,全是剪影。
最后她跟着他的背影,看到他与一位穿着前朝官服,留着辫子的大人说:“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
听到这句,她觉察出不对。
这是梦。是幼时所背的书,不该是他的话
她转身向外走,过大门时,明明是三寸六分的门槛,却又蹿高了三寸,活生生将她绊倒。这一跤跌得她浑身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棉被束缚着她。
沈奚想翻过身,感觉到棉被的另一端被什么压住。她睁开眼,被汗水打湿的眼睫黏在一起,模模糊糊地,挡着眼前的视线。
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一个枕头竖靠在床头,垫高了,傅侗文枕在那上头,身上衬衫长裤都没脱掉,甚至皮鞋也还穿着,只是将棉被盖在了身上。
方才被她扯下去,胸前只剩了一个边角,他似乎冷了,在梦中微蹙眉。
这姿态,好似下一句就要开口责备。
沈奚挪动身子,替他盖上。
那清隽的脸上,不耐散去。
他睡着,她看着。
听他的呼吸,还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沈奚悄然下床,从衣柜下的抽屉里找到听诊器,又光着脚,爬上床。她戴上,慢慢地将听诊器压在他的衬衫上。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着衣服,触得到他的体温。
心跳声穿过听诊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静的房间,唯有心跳声。
他的心跳。
一只手,及时拉下了她的听诊器。
“是心脏里的血管被堵住了。”
沈奚抬眼,正对上他的眼。
冠脉闭塞。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医学杂志上的说法,似乎是如此翻译。
心脏病学的发展始于欧洲,有名的学术杂志也都在法国和德国,这两年前才有了英语杂志。她和几个同学每次拿到都如获至宝,看得不多,自然记得牢。
“你是生下来就这样吗?”她问。
傅侗文微笑着,摇头。
她也没有可问的了。
如果说心脏外科学是荒漠一片,内科就是荒漠中刚才出现的绿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领域。傅侗文昨晚的症状,很像是教授提到过的,冠脉闭塞导致急性心梗。对于这个,教授的乐观口号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疗的方法。
三十年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头将听诊器收起来:“现在有不舒服吗?”
“我很好,”傅侗文调整姿势,从侧卧到倚靠床头,“你好些了吗?”
沈奚颔首:“我在烟馆,每天都要帮他们扛尸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经过灭门的人,又怎会脆弱不堪。
过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从听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都释然了。她要的是傅侗文活着,坚信他是对的,是善的,那么别的都不再要紧。
两厢安静着。
“随便聊聊。”他说。
“嗯。”她等他说。
于是,片刻后,两人都笑了。
“你在等我起头?”傅侗文揶揄她,“难道和三哥无话可说?”
沈奚摇头,靠坐在床边沿,光着的脚踩在地板上。
“上来吧。”他突兀地说着。
沈奚反应着,明白过来,她将棉被轻掀开,也学着傅侗文的样子,枕头竖靠在床头,和他盖上了同一床棉被。里边仍有余温,她的脚也很快热乎了。
和方才睡着时不同,此时的两人,是有意识、有共识地同床共被。
她怀疑,只要傅侗文稍微动一下身子,自己也会犯急性心梗。
难道此后日夜,都要这样她脸在发烫,幸好,光线不明,看不出。
“衣柜里有一床新被,”傅侗文低声说,很是抱歉,“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动,晚上再抱出来。”
“嗯。”她答应。
两人都是在默认,日后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见过昨夜的架势,也绝不敢放他睡地板。
“还有一桩小事,”他笑,“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时间的傅太太。”
沈奚看着棉被一角,又“嗯”了声。
“我其实,还算是个正派人,”傅侗文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情非得已,望你理解。”
他以为她是怕误会吗?
难道他不清楚,当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们眼中,早被误会成这样子?
两个人,一床被,又都没了话说。
幼时母亲和父亲在一处,也会如此说闲话,父亲会握着母亲的手,一根根手指摆弄着,温声细语。彼时,她不晓得“夫妻”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来的缘。
沈奚的视线溜下来,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摆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边,两人至多三寸的距离。
怀表在响。
沈奚记起,顾义仁提到的他的三回亲事。头回是一位格格,光绪年间,本来要成婚了,四爷在当年去世,他也不明缘由地毁了婚;后来是一位颇有学识的小姐,未曾想阴错阳差,和二爷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动退得婚。最后这一个倒和傅侗文认识最久,与傅侗文青梅竹马,又精通法文,两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两人志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约要挟,要傅侗文与自己离开中国,但最终被婉拒。未婚妻挥泪作别,这一纸婚约也自此作废。“这是谭先生讲给我听的,”顾义仁当时攥着几张扑克牌,绘声绘色地学着,“三爷和谭先生说,理想不同的两个人,在灵魂上只是陌路人,这样的感情,并非爱情。”
顾义仁笑吟吟地看着手里的好牌,又说:“谭医生还说,三爷没回退婚,他都觉得这是失之东隅,必会收之桑榆。可失了三次了,桑榆的那位在何处呢?”
当时,沈奚还不知道婉风心有傅侗文。
只道她真是好奇心重,还在问顾义仁,这些都是正经婚约,那些红颜知己呢?男人们但凡提到这类话题,都装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顾义仁也不能免俗。“那就不是能说给你听的了。”顾义仁说这话,像他自己才是那晚话题的主角。
壁灯的开关在两人手边上。
自己不开灯是有私心。他呢?
“你乳名是央央?”傅侗文忽然问。
“嗯。”他既然晓得她是沈家人,必然知道她的名字。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沈宛央,”他的话,映着她的心事,“后来自己改的名字。”
她轻声回:“我想,总要有东西留下来,敲打自己。”声是柔的,话是有骨气的。
沈奚是她逃走时换得名字。
奚,为“奴”,女奴。她想让自己永远记得沈家。
傅侗文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瞅着她。
她以为他是怕自己钻牛角尖,又解释说:“三哥放心,如今改朝换代,我已经放下了。”
他默了会儿,回她:“放下就好。”
到这里,傅侗文似乎不想再聊。
他舒展开手臂,活动整晚侧卧而僵硬的肩膀,下了床。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做的很是轻盈,好像他也嫌弃自己的身子,想回到年轻时的健康模样。
他拉开窗帘。
天未亮。
隔着玻璃,看得到雾蒙蒙的云,在托着月。
海上的月很亮,远比在公寓看到的大,不晓得为何。可记忆中最亮的月亮是在广州。
月是故乡明,古人诚不我欺。
沈奚望着他的背影,在盘算着倘若回国,来去广州的路程。想回去看一看。
算着算着,她又醒过神来。回了国,还能再见他吗?
“三哥过去资助的那些人,还同你有联系吗?”她拐弯抹角地打探。
傅侗文手撑在玻璃窗上,回忆着:“偶尔有信来,能再见的极少。”
是这样。她头枕在床头,不做声。
傅侗文还是累的,在窗边溜达了一会儿,又上床睡了。
他这回是背对着沈奚。
沈奚穿好衣裳,开门问管家要了热水,在客厅泡了杯早茶,放下茶壶,谭医生就来了。
他看到沈奚恢复如初,很是惊讶,更多欣赏,热络地笑着,轻声说:“我特地带了吗啡来,怕你精神不好,想给你打一针。”
沈奚摇头,暗示他别在这里聊。她端了茶壶,又让谭医生拿个空杯子,跟自己去了私人甲板。此时天将亮未亮,喝热茶暖了胃,谭医生的心也宽了,话多起来。
他是个幽默的人,但从未在沈奚面前显露过。
也许是昨夜之后,他才打从心里接受了沈奚这个旅伴。两人最挂心的又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到伦敦那一星期,我见了许多的老同学,还有过去的教授,”谭医生说着,“我那个教授,就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等下我拿他的文章给你看,五年前他观察了五个心肌梗死患者,做了报告,急性心梗很容易因为过劳和情绪激动诱发。”
谭医生说完,灌下一杯热茶,烫得吸气,却还在说:“他不能激动,绝对不能受刺激。”
沈奚默默将这一点记下。
“傅侗汌”谭医生轻叹,“一开始和我是同学,我们学的都是心脏学。”
“是为了三哥吗?”
谭医生颔首:“可惜,不管内外科,我们都发展都太晚了。”
这也是沈奚最犯愁的。
“侗汌”谭医生欲言又止。
沈奚盯着他,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十分要紧。
“当年,三爷是革命派的。”
维新党?沈奚惊讶,她以为他仅仅醉心实业
“他们想要三爷罢手,绑走侗汌,注射吗啡和大烟都用在他身上,大概半年吧,人回来就成了废人,”谭医生摘下眼镜,放在矮几上,端了茶杯喝着,“侗汌回国后,一直想要致力于如何让人戒掉大烟,他身体上依赖,心理上受不住,就开枪自尽了。看到他带的枪了吗?就是那一把。”
是房间枕头下的东西。
她也猜想过四爷死的原因,都离这个真相很远。
“他这个人,对于想要做成的事,不择手段,但你让他和大烟沾边,万万不行。”
沈奚点点头:“三爷的身子,谭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
“让我想想。”
谭医生放了茶杯的当口,傅侗文换了身衣裳,手拎着灰色西装,步履轻松走入:“你们两个人,在将我当实验室的兔子?”他笑,将西装丢到谭医生头上。
谭医生的眼镜被撞下来,气得笑:“一个外行人,别以为知道兔子的用处就能装内行了。”
两人谈笑风生,昨夜烟消云散。
过去那些日夜里,要经历多少,才能让他们做到如此。
沈奚看到傅侗文,想到后半夜两人的“同床”,在这白日里生出了些许羞涩。果然夜黑和天明,人的胆量是不同的。
她端起茶壶,对着傅侗文举一举,匆匆而去:“我去添水。”
傅侗文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地笑了。
那天,倘若她有勇气回头看,
一定能发现,那双眼里开始有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