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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谦八风不动地……把鱼竿掉到水里了。
他盯着浅浅的一截露在水面上飘着的鱼竿看了一阵子,耳畔尽是细密如私语的雨声。
好一会,魏谦才面无表情地蹲下来,挽起裤腿,一脚踩进水里,把鱼竿重新捞了起来。
魏之远一直在旁边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魏谦余光扫见,觉得他的眼神有种心如死灰的坦然和平静。
两人像演出哑剧一样,谁也没有出声。
魏谦收回鱼线和鱼钩,攥着尖锐的鱼漂,好像无意识地在岸边松软的泥土上乱画,每画一笔,他心里就默数一下,似乎想要强制地把他乱跳乱蹦的血管都捋顺、平和下来。
最后,泥土地上留下了一只乌龟,背着一个格外大的壳,显得没精打采又忍辱负重。
魏谦感觉他胸口里有一柄能呼啸千古的利刃长刀,锋利到能洞穿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东西,而此刻,前突后进的利刃无处安放,他听见“噗嗤”一声,感觉自己的肺被戳了个窟窿。
魏谦终于缓缓地坐了下来,抽出几块纸,缓缓地擦着鱼竿尾部沾满的水珠,过了好一会,他才刻意地放缓了声音,以便让自己听起来很讲理地开口说:“你是存心想气死我,是吧?”
魏之远沉默不语。
魏谦:“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魏之远以那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轻声说:“有一个人,我喜欢他好几年了,没敢让他知道,也没敢让任何人知道,每天……每天刻骨铭心一次——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哥,你的论调跟我高中教导主任一模一样,你就是想说,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会时过境迁的对吧?”
魏谦到了嘴边的话被他抢了,只好郁郁闭嘴。
魏之远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可一个人始终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你让谁独一无二地住进你心里过吗?你试试就知道,心里装着他一个月,那一个月就是他的,装他一年,那一整年就是他的,后来就算真的时过境迁了,又怎么样呢?他都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魏谦仔细体会了一下,感觉自己心里装满了鸡毛蒜皮的生计,乱七八糟得就是个活禽市场,哪还放得下人那么大的事物呢?
他只好煞风景地腔调:“你的一部分是由细胞和组织构成的,跟另一个碳基生物没半毛钱关系,别拿这种狗屁不通的比喻搪塞我——现在你说完了?”
魏之远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魏谦忍不住偏头避过魏之远的目光,他不知道魏之远是不是和别人说话也这样,反正魏之远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直视他的眼睛,而这种长时间的、无遮无拦的对视,会使再柔和的目光也变得咄咄逼人,让人有种好像无路可逃的错觉。
魏谦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叹气一样地呼出一口白烟来,他的脾气似乎已经被时光与漫长的拉锯磨平了,只有字里行间能听出些许郁结的愤怒:“那我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吧,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你就算是说出花来,我也是这个态度。魏之远同学我建议你出门打听打听,十个家长九个不会接受,剩下一个多半不是亲生的……”
他说到这里,完全是顺口,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秃噜出了什么,魏谦当即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这个好像也不是亲生的。
过了一会,两人突然一起笑出了声,方才显得有些紧绷的气氛倏地就消散了。
魏之远:“哥,你是气糊涂了吗?”
魏谦:“可不是么,我跟你说,这要是宋小宝,我早大耳刮子糊上去了,什么时间不时间的,一榔头打你个失忆青年,一年一个月?一秒你都甭用记住。”
说到这,魏谦缓缓地收敛了笑容:“你从小心里比她有数,现在也这么大了,我不会用对付她那一套对付你。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其实我小时候也走过一段歪路,现在想起来,有一部分原因是没办法,还有些……大概是不服气吧。当时是你三哥和……和麻子哥把我拉回来的,现在我能把你拉回来吗?”
片刻后没能等到魏之远的回答,魏谦:“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小远,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好好活着尚且困难那么多,你干嘛要特立独行地给自己找不自在?”
魏之远沉默不语,他突然没了先前那些试探的心情,心口涌上了说不出的难过。
他宁可不明真相的大哥跳起来给他一巴掌,或者干脆像两年前命令小宝剪头发那样,说一不二地命令他明天就去找个女朋友回来。
……也不愿意看见他像个真正的成年男人那样,带着无法形容的无奈,掏心挖肺地说这种话。
魏谦伸手捻了一下指尖沾上的雨水:“小远,你这样是不是因为我没开个好头?是不是因为我一直……”
魏之远截口打断他:“哥,你别说了。”
魏谦目光茫然悠远地望着水汽迷离的水塘表面:“我对不起你们。”
他忽略家人良多,以至于竟然不知道魏之远经历了一场怎么样光怪陆离的青春……
然而他实在是已经尽力了。
那一刻,魏之远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想把心里积压的渴望一股脑地都倒出来。
然而话到了嘴边,他又堪堪地忍住了,那千钧重负的心意被发丝一般细碎的理智险而又险地拉了回去,最终,分毫未露。
还不是时候,他同手背上的青筋一同绷紧的心弦这样告诉他。
后来,雨停了,魏谦他们拎着鱼篓和几斤小鲫鱼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方才晴好的天上倾泻出大把的余晖,把魏谦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了地上,魏之远一直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那条被拉得细长扭曲的影子。
每走一步,他就发泄一样地在心里说一次:“我喜欢你,我喜欢的就是你。”
他一直就这样默默地念叨了一路。
魏谦把渔具丢进后备箱里,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问魏之远:“你喜欢的那个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
魏之远猝不及防,差点把心里念叨的话脱口而出,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脸色苍白,近乎瞠目结舌,一时没了词。
看起来就像惊恐地维护着什么人。
魏谦见了他这幅样子,心一下就沉下去了,他还真没看出他这弟弟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一股没来源的怨气突然撞了他一下,魏谦想,那个人呢有那么好吗?值当你在我面前也这样百般推脱维护?
他忽然难以抑制地怀念起当年穷困潦倒的旧时光起来,起码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候,中间没有夹杂着这个语焉不详的、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的“外人”,他们都乖乖的,傻乎乎的,无时无刻不需要着他这个哥哥。
直到这时,魏谦才意识到,总有一天,这些小崽子终于会长大成人,等他们翅膀硬了,就各自远走高飞了。
他缓缓地把车开出郊区的旷野,青色的麦苗随风如浪,他感受到了一股浓重而绵延不绝的孤独。
从那以后,魏谦和魏之远就不由自主地共同回避了这个话题,他们保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内里却仿佛僵持住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这样又别别扭扭地过了小半年。
那天魏谦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就着半杯茶水,急急忙忙地吞了一个面包当早饭,准备开始一整天的工作,三胖却突然进来了:“谦儿,张总来了。”
魏谦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张总?”
“就那个,”三胖比比划划地说,“就咱俩做第一个项目的时候那个名义股东,时刻端着他要上天造宇宙飞船范儿,实际比我还能嘴炮的那货——熊哥让咱俩过去一趟,你快点。”
张总这个人,是个高贵冷艳的人来疯,一开始极端不好接触,无时无刻不把装逼奉为人生第一要务,然而有些了解之后,又能让人发现他来自外星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本质。
他是构想的脑残粉,每次一谈“构想”俩字,他就激动得屁股上长钉子。
此刻,张总正热情洋溢地在老熊办公室发表他的个人演讲,其高谈阔论没人插得进嘴,颇有些熊夫人的风格——多亏老熊早被他的败家老婆调/教出来了,竟然一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
张总一看见魏谦和三胖,连忙站起来,无视魏谦伸出来的手,假洋鬼子似的给了他一个拥抱,衣领上的古龙水毫无征兆地钻进魏谦的鼻子,简直和芥末油异曲同工,蹿鼻子醒脑,魏谦急忙后退半步,扭脸打了个喷嚏:“张哥不好意思,我这两天有点感冒。”
张总包容地笑了笑,继而无视了三胖打算入乡随俗地给他个拥抱的动作,双手抓住了三胖的猪蹄,上下摇动了一下:“谈总!”
三胖的面部表情有点瘫,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微妙的歧视。
张总特地远道而来,是想找人合作一个新的项目,据说是个C市的海景度假别墅项目,老熊可行报告还没翻出目录,张总已经吹得天花乱坠了。
魏谦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提出质疑:“对不起张哥,我得打断一下,我听说那地方前些年整个地区崩盘过一次,你觉得那边真的还有投资的价值吗?”
“好问题。”张总一拍椅子扶手,“魏总这种一针见血我最欣赏了。但你知道,现在对于有钱人而言,什么才是不可复制的吗?是健康和环境啊!稀缺的海景和负氧离子就是我们的噱头,我还打算利用附近的经济林开发一些度假娱乐项目,用类似疗养旅游的模式来做成这个项目,年资金回报率我算过了,能高达200%以上,你们信不信?”
老熊低头沉默不语,魏谦和三胖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到了同一个信息:傻逼早晨起来又忘了吃药了。
上次他们看中了张总的人脉,和他合作过一次,严格来说那次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张总的注意力依然主要集中在商业街上,对于周边住宅的样式没有搞太多的幺蛾子。
但即使是这样,“这个人不靠谱”的概念却已经深入了魏谦他们心里。
这个人出身好,资本雄厚,随意他糟蹋,导致他一身理想主义者的臭毛病。
他的情商极端的低,也是极端地不会看人脸色,这当然都不要紧——最致命的,是他在用写小说的想象力和画漫画的浪漫做实实在在的生意。
过去的合作伙伴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老熊就算纯为了给面子,也是要带人跟着张总走一趟。
第二天,正赶上国庆假期,他们毫无休假概念地登上了飞往C市的飞机。
就在飞机起飞前那一瞬间,魏谦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当时没往心里去,因为起起落落失重超重的时候人总不会太舒服的。
再一次地,他忽略了自己神奇的预感。
当时魏之远正在学校,小宝正呲牙咧嘴地做着怎么也做不明白的作业。
麻子妈来他家串门,正在宋老太的帮助下缠一卷毛线——她希望能在冬天到来之前,给每个人织一副毛手套。
麻子妈被烫伤的手不很利索,掰不开齿,行动也迟缓,别人织毛衣是几根签子捉在手里上下翻飞,她却只能一针一针努力地织,时而会靠上的线会掉下来,时而会因为漏一针而破一个小洞。
小宝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她们说话:“我高考想走艺术特长生,露露姐说应该可以,这样文化课要求能低一点。”
宋老太毫不客气地说:“低一点你就考得上啊?起码得低好多。”
“你们别老泼我凉水!”小宝不干了,过了一会,她又弱弱地补充说,“确实是低好多……哎,姨,您嘴唇都干爆皮了,我给您倒杯水吧?”
宋老太连忙制止她:“你别起来了,我去就行了,你啊,只要学习好就行了,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她说着,把撑着的毛线挂在椅子背上,行动显得有些迟缓地站了起来,还对麻子妈笑了一下。
突然,宋老太揉了揉太阳穴,低声抱怨了一句:“一起来起猛了,还有点头晕。”
小宝头也没抬地说:“你可能有点低血压,多吃点就好了。”
宋老太:“我怎么也比你那点猫食吃得多。”
小宝嘴角耷拉下来:“我舞蹈老师不让我吃,她老嫌我胖,我哪里……”
她的话音随着一声巨响戛然而止,宋老太不知怎么的被椅子腿绊住,这个腿脚向来利索的老太太竟然一个大马趴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她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魏之远当时正独自在一间教室里,他最近自己向学校申请组建了一个“网络安全与程序研究”的小社团,刚刚招进几个人,还没成规模,他想把自己以前的东西拿出来当范例,正在调试中,就接到了小宝的电话。
他一个“喂”字还没落下,小宝的哭腔已经突兀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魏之远仔细分辨了两遍,才弄明白她哭声里夹杂的那句话是“大哥的电话为什么关机了”。
魏之远皱皱眉:“他现在应该还没落地,你怎么了?别哭。”
宋小宝难以自抑地抽噎了好几下,断断续续,艰难地把事说明白了。
魏之远听她说了一半已经收拾东西站了起来:“别动她,你叫救护车了吗?还没有?快叫,冷静点,哭什么哭?客厅下面的柜子里有几千块钱现金,一会救护车来了你别忘了把钱带在身上,听见没有?等我这就过去……”
宋老太很快被送到了医院,魏之远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了。
小宝抬起兔子一样的眼睛,茫然地抬头看着魏之远。
魏之远试着拨了一遍魏谦的电话,开机了,但是没人接。
魏之远轻轻地吐出口气来:“跟我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小宝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交代了前因后果。
魏之远沉默地听完,预感宋老太不是小毛病,这次恐怕不能有惊无险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小宝的头:“行,我知道了,没事,别害怕,你在这守着,我出去再取点钱。”
小宝含着眼泪目送着他的背影,感觉他越来越像大哥了。
魏谦已经到了C市,找旅馆落了个脚,就直奔项目地了,手机落在酒店了,错过了魏之远好几个电话。
张总和老熊在前面走,张总在那吹牛,什么这要建一个高尔夫球场,那里要建一个温泉疗养院,哪还要引进也不是日本还是韩国的抗癌理疗,整一个天花乱坠。
他们走到高处往下眺望,发现半山腰上大片的经济林中,人烟稀少,几乎看不到几座房子,只有再往下一点,还有农民在种地。
三胖和魏谦落后两步,魏谦低声说:“我看都多余来。”
三胖叹了口气:“别介,好歹就当疗养了,还能买点新鲜水果回去。这个张哥的异想天开症怎么比上次见他还严重了?”
魏谦笑了一下,刚要回答,前面的老熊忽然一偏头,魏谦就看见了他侧脸的表情。
魏谦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好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合作,他已经能通过老熊的神态判断他在想什么了——怎么,这是几个意思?老熊难道听不出这个项目不靠谱?
他的意思难道是,这一回要带领大家往火坑里跳?
然而老熊毕竟沉得住气,即使神态和表情已经在熟人那里出卖了他,但当天仍然端着,没有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只跟张总推脱说要再研究一下。
魏谦正心急如焚地想看看老熊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瘫在酒店床上的手机那十来个未接。
宋老太是突发脑梗,漫长的手术时间过去以后,她被推了出来,直接转到了重症监护室,生死不明。
魏之远方才取来的钱正好派上了用场。
魏谦当晚就订了夜航的机票折了回去,直奔医院,只来得及匆忙嘱咐三胖一句话:“千万拉住了老熊,别让他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