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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九年,五月。
初夏的天儿不燥不潮,和着馥郁的栀子香味,最是舒坦。
晨起天方明,溪湖之上泛着一叶扁舟,刷了碧油绿色的漆,遥看似芭蕉叶游弋于水面之上,激起层层水纹涟漪。
那扁舟行至河溪正中时,林鱼儿将船桨从水中抄起撂在一旁,又取了一方渔网,用力往水面那么一洒。
渔网铺陈开来落在水面上,四角系着的石头很快拉扯着网沉入水底。
她一卷袖管,双脚搭在舟沿悬空而坐,口中吹着清亮的哨音。
目光远眺东方,日头散着淡淡的暖黄色,徐徐于湖面上升起。
一片烛光之色倾泄于水面之上,和着雀鸟偶啼的几声脆鸣,惬意如画,令人陶醉。
这晨起打鱼的活计本是鱼儿与毓泰一人一日。
前些时日,鱼儿与毓泰打赌,偏说那西街卖绸缎的陈家姑娘对他有情,毓泰推辞了数次鱼儿仍是不依,打赌说若是她有情,那这大早上打鱼的活计尽数交给毓泰十日,反之则落在自己身上。
后来毓泰去问那陈家姑娘,大庭广众之下遭了姑娘一记生猛耳光,更指着他骂了句‘淫贼’,险些要围观百姓将毓泰打了一顿才算罢休。
毓泰鼻青脸肿的回来,惹得鱼儿笑岔了气去。
这不,昨日夜里笑了半宿,没睡上几个时辰,便轮着毓泰笑自己了。
她想至此就来气,把着舟沿的手不自觉生力拍了扁舟一下。
扁舟吃不住力晃了晃,令她重心不稳整个人跌入溪湖中。
她是极熟水性的,不多时人冒出水面来,身上挂着渔网,脸上贴着湖草,口中呸呸吐着满是腥味的湖水。
这鱼没打着,自己倒打着了自己......
鱼儿挣扎着游到舟上,心里暗骂了毓泰一声,悻悻收网而归。
一身碧蓝色衣衫浸了水,粘腻贴在身上最是难受。
扁舟靠了岸下了锁,人便连奔带跑回了居处。
她与毓泰住在京郊西侧的一渔村中,家家户户大抵都建成了一个模子,偏她与毓泰所居之处,边儿上种着一颗高逾一丈的辛夷树。
满树辛夷开,远远儿望去淡紫一片,煞是醒目好看。
入了篱笆围起的庭院,越过一排排挂在桅杆上散着腥味的鱼干,鱼儿一把推开了居所的门。
她气力颇大,木门经年受着湖水潮气侵蚀已然腐朽,被她这一掌排下去,竟生生朝着屋内倒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男子的哀嚎声。
“大清早的,疯了吗!?”
鱼儿环顾了简陋的房屋一圈儿也未瞧见毓泰的人,她踏着倒地的木门向内行去,觉着有些压脚,又听一声痛叫,吓得不由退了两步。
定睛一瞧,毓泰身躯被齐齐压在门下,只留着个脑袋满眼幽怨看着自己。
偏冲着自己的脸颊,还是昨日受了陈家姑娘的巴掌、红肿似块发糕似的那半边儿。
鱼儿忍不住指着他捧腹笑道:“昨日夜里滚熟的鸡蛋丢给你让你敷着,你倒好,一扭脸的功夫倒下了你的肚。”
毓泰起身拍拍灰土,打量着鱼儿贴在身上湿透的衣衫,有蓝色的染料在身上晕染开来,将纹绣图案晕成一片污糟。
他斜了鱼儿一眼,猴腮笑道:“与你说了西巷里那布纺产的料子粗制滥造,还偏要拿一吊钱去买这一身行头,瞧瞧,露怯的紧。”
鱼儿低垂眉眼看了看污糟的衣衫,气不打一处来推搡着毓泰出了屋,连忙换上了平日里穿惯了的素布色薄衫,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催促着毓泰与她一并上市集将几尾新鲜的鱼卖了。
这样日复一日忙碌的生活是鱼儿过惯了的,一过便是五年。
她与这村落里大多数女子一样,捕鱼,买卖,余下卖不出去的便用盐腌制了晒成鱼干。
这一切都是毓泰教给她的,而她,也是毓泰捡回来的。
五年前的一日,她睁眼醒来时便睡在毓泰屋里的榻上。他替自己生了火暖着,在自己睁眼的第一刻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给她。
她看着陌生的一切,只觉着害怕。
毓泰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何遭难。
这一个个问题像秤砣砸在自己心尖儿上,她忆不起一丝一毫的从前事,稍稍细想,便头疼欲裂。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个日出极早的夏日。
毓泰捕鱼而归,于岸边发现了她。
见着她时,她只穿了一身淡色的寝衣,珠翠不佩素净极了。脑后有干了的血渍凝结成块,破损的伤口已尽愈合。
毓泰不过是这村落里最寻常的一户渔夫,一时发了善心将她挪回自己屋中,为了医治她,近乎花尽了自己所有积蓄。
后来,她便跟着毓泰一起讨生活。
她说不出自己的名,道不出自己的姓,更不清楚自己是谁。
毓泰便让她随着自己姓,又打趣儿说她喜欢喝自己煮的鱼汤,就随口给她起了个名字。
鱼儿。
他说鱼儿花光了自己的老婆本,得将医病的钱赚回来才肯放她走。
可鱼儿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孤身女子一人流落在外。
于是,这样平淡且充实的日子,渐渐填满了鱼儿的生活。
这一天由京城集市而归,同毓泰用了晚膳后,鱼儿便不知所踪。
毓泰寻见她时,她正坐在岸边儿望着映遍湖面的晚霞。
紫红色的霞光极为绚目,她眸底的空洞很快被这一片艳色所吞噬。
她似听见了毓泰的脚步,头也不回自顾道:“你当日就是在这儿捡到我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毓泰扬眉笑了笑,紧两步上前席地坐在鱼儿身旁,信手攀折起了一株狗尾巴花吊在嘴上:“想什么,都说了。你那打扮,多半是上游村落里的落魄小姐,恐是为情所伤想不开了要寻短见。如今这样不是很好?什么都记不起也落得自在。要是让你想起那负心郎,保不齐你还得再跳一次河水,那.......哎哎哎,有话好好说,疼!”
不知何时,鱼儿已然转过身来,一手死死揪着毓泰的耳朵,打趣儿道:“我在想与你白做了五年的苦工,你那老婆本早该攒够了。我明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