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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当举拳的一刹那,目光望见眼前这男人颈际的黑发,蓦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古代,面对的是彻头彻脑的古人,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我能任性的地方,也不是我能任性的时候。当初为什么爷爷要逼着我学书法?就是因为可以藉书法养心境。心平气和,从容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只是我的功夫不到家——不,是眼前这可恶的男人太过……可恶,轻易就破了我的功,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刚才竟然险些失态,真是好悬。
拳举在半空,略作调息,落下时便是轻捶了,一下,两下,有节奏地,轻重相宜地,脑海里想像着宣纸平铺,狼毫游走,自如闲适地写下“坐亦禅,站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清,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的字句来。
然后终于心平气和,急怒暂消。
楚龙吟看了一阵子的书,末了丢开一边,拿过公文来开始办公。先是将公文从头到尾看上一遍,然后伸手从笔架上取笔——他居然是个左撇子,都说左撇子的人聪明,果真如此么?
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提笔便要往公文上写字。于是我的左拳就忽地那么略一用力,捶在他肩胛的某一处——我知道一个位置,打在那里会让整根胳膊发麻发软,想来是有一根筋整个连着的——然后我就看到了他拿笔的手一颤,一大滴墨汁就水当当地滴在了公文上。
嘎嘎嘎嘎。
楚龙吟顿了一顿,偏开那滴墨汁的位置重新下笔,慢悠悠地才画出一横来,我的拳头便“不小心”又是一重,刷地这横就斜飞了出去,英俊潇洒地横贯半片公文。
楚龙吟停下笔,双肩微动,竟是在那里发笑,而后才道:“停了罢,去换茶。”
小小扳回一城,心中舒坦。
停下手去架子上找他要喝的碧螺春,翻遍了瓶瓶罐罐只是没有,只好望向他道:“没有碧螺春。”
“买。”他头也不抬地审着公文,随口丢出这么个字。
也好,正可以不必面对他这张讨厌的脸。于是拔腿迈出房去,也没有同他告退。
回到后宅找到雄伯支了钱,到街上随便进了个茶铺子买了碧螺春,好几天没有机会到街上走走了,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虽辛苦但自由的人们,竟觉得自己已不存在于这世间了。
没有多做停留,拿了茶叶就径直回了楚府,虽然我一刻也没耽搁,但这一来一回也着实花费了我不少的时间,等我回到前宅书房时,却见屋里空无一人,楚龙吟那家伙居然已经不在那里了,桌上公文堆得乱七八糟,被他写坏了的那一本单独放在桌角敞开着,硕大的墨滴和那天外飞仙的一撇豁然在目,昭示着我的战绩。
从屋内出来回到后宅,正要回房,却被迎面过来的雄伯一把捞住,沉声斥着道:“你在府里乱逛些什么?!大少爷早便去了前厅用饭,你这小子居然没有跟着伺候!念你是初来乍到,这一次权且放过你,若再有下次,定要扣你的工钱!还不赶快去前厅伺候着?!”
没有多做解释,我径往前厅行去,果见大敞着的厅门内,楚龙吟一个人正坐在那儿拥着满桌饭菜吃得不亦乐乎,这时才想起自己一整天了还粒米未进,肚子不由咕咕抗议了两声,于是不想进门,便背身在门外立住,等着那家伙吃完出来。
半晌听见那厮在里面流里流气地叫了一声:“小钟情儿。”
只好转身进去,见他也不看我,只随手指着桌上的一盘黄澄澄香喷喷的大螃蟹道:“这个是今儿才上市的‘六月黄’,肉味儿正鲜,拿一个。”
有些吃惊地望住他——不会吧,让我拿一个吃?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
一时犹豫,心道他总不会在这螃蟹里下毒弄死我的,再说是他主动开口让我吃,又不是我求他的,事后就算他想借题发挥,我就只管死咬着这一点就是了。
架不住肚子实在太饿,而这螃蟹又实在太香,我慢慢地伸出手去,捏起一只肥美的螃蟹,刚悄悄咽了口口水,就听见楚龙吟悠悠地道:“给老爷我掰开罢。”
——
——我要掰开这流氓的脑袋,谁也别拦我,嗷!
用气得发颤的手胡乱替他把那死螃蟹的壳儿掰开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又难堪又窝火地立到他的身后——他,他欺人太甚——他这个混蛋!
混蛋捏着蟹壳儿吃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身后站着的这缕怨魂。
恶魔的晚宴终于结束,楚大混蛋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嘴,一扭头,冲着我扬起眉毛:“嗳?你怎么还在这儿?去吃饭罢。”那表情自然极了,就好像他当真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身后立着似的。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愤怒,因为这样会让他更得意,我没忘记我的命运现在握在他的手里,硬碰硬的后果只能是我吃亏,能屈能伸方是英雌本色,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时间,嗯。
出了前厅径往内宅伙房领我的晚饭,一进门便见几个厨子正在那里收拾碗筷,环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多余的饭菜,便问向其中一位厨子,道:“大哥,小弟是新进府的,听楚管家说小弟的饭需要到伙房来领,请问小弟需找哪一位领才是呢?”
那厨子瞥了我一眼,爱搭不理地道:“晚了,你的饭让哥儿几个分了。”
这答案真是让我既惊讶又好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地望着这几位厨子。答话的这一个见我好像不明白,索性将腰一叉,道:“怎么,还不明白么?府里头下人们的饭是有定时和定例的,到了时辰你不来领,这饭就当你自行放弃了,既是放弃了的就是无主的,既是无主的,我们大家就可以分吃了它。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你到咱们府上是当下人来的,不是当爷的!哥儿几个成天做合府的饭菜已是忙得脚不沾地了,谁还有空帮你留着那饭菜不成?这会子我们都该收拾了歇下了,难道还得等你吃完了饭我们才能刷碗休息?!——现在可听清楚了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出去!甭在这儿碍手碍脚!”
……语气虽冲,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想来这就是府里头的规矩。下人不是主子,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下人有太多的事要做,如果不尽快吃完自己的饭那还怎么伺候主子?所以伙房不可能留着你的饭等你有空来吃,洗碗刷锅也是人家的工作,你吃得晚了人家还要等你吃完再单独刷一套,这放谁身上谁也不会高兴。
府里下人的饭算是白管的,不算在工钱里,因此这些下人们更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能多吃一份绝不会不吃,所以既然我过了时辰没来领饭,那别人自然可以把那饭分享了——过了吃饭的时辰我已不能再吃了,不给别人吃,难道那饭就这么扔了?不可能。
所以,没再多说,转头离了伙房。
揣着饿得生疼的肚子,我在前宅书房里找到了楚龙吟,他继续批着公文,偶尔让我添添茶,或是在听到我肚子咕咕响的时候眯眯笑着瞟我两眼,完全没有将我害至如此处境所应有的歉意。
当然了,他是主子,怎么可能会对我这个下人表示歉意呢?——话说回来,是谁把我变成下人的?!嗯?!嗯?!
我静静立在他身后默默地散发着怨气,直到将这寒毒之气布满了整个房间,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哈啾——”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直接把桌上的油灯喷灭了。
“噗——”我不小心失笑——这是我的恶趣味,见不得这样的巧事。
“臭小子。”他在黑暗里道,“点灯。”
……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好容易这个家伙磨磨蹭蹭地批完了所有的公文,这才跟了他一路踏着月色回到内宅。推门进得卧房,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口道:“打水罢。”
打水?哦,这是要洗漱了。
于是至院外井边拎了桶水进屋,倒在屋角洗漱架上的脸盆里,香胰子和擦脸巾子也都一一备好——怨恼归怨恼,活儿却不能不干,否则就是我理亏了——至多不给他好脸色就是了。
准备妥当,转身看向他,见他正懒洋洋地歪在枕头上,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家伙干嘛?一副发情期到了的样子。
“过来。”他语气撩人神情暧昧地道。
浑身寒毛刷地竖了起来——他他,莫非他有龙阳之好?好个变态!
见我立着不动,他的眉毛十分生动地扬起了半边,带着一两分挑逗三四分慵懒五六分戏谑七八分危险九十分邪恶的混合式目光看着我。
咬了咬牙,我绷着身子慢慢地走过去,全身戒备,眼睛盯准他的要害部位——咳,随时准备给他以致命一击——致命根的一击。
他翻身坐起,我神经一跳。他站起身来,我捏紧拳头。他忽地双臂一伸,我慌得向后跳了半步,便听他“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悠声道:“放心,老爷我没那癖好。宽衣。”
这……居然被他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脸上不由有些讪讪,重新上前给他脱去外衣,之后也没好意思抬头,转身借着给他往衣架子上搭衣服的由头离他远远的。
待他洗罢脸坐回床上去,我便端了盆子准备出去将水倒掉,却又听得他在那厢慢慢悠悠地道了一句:“打热水来,洗脚。”
——我——了——个——去——
我睁大眼睛转回头去望向他,他早有准备地送上了一记唇角轻挑的流氓式微笑。
我要杀了它。老天,我要杀了它。
淡,淡定!我的奴籍还在他手里,杀不得,现在杀不得……忍了,忍。
全身僵硬地拎来一壶才刚烧开的水,将洗脚盆摆在他的脚下,哗哗把水倒进去,然后瞪眼看着他。
“您老忘记兑凉水了。”他好心地提醒我。
于是倒上凉水,兑好温度,才要走开,却见他将腿一抬,把脚递到我的身前,脸上笑得十分美好:“您老忘记洗我的脚了。”
木着脸看了他一眼,伸手去脱他的靴子,心里头拼命告诉自己这里是古代,我身在其中,不要试图挑战这里的生存法则,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于是——
——嘙——
——那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销魂味道啊——
——
——
……
妈妈啊……
我简直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而栽到地上憋死过去——
太臭了——
这男人到底是坨什么物质啊——
……
“咳咳咳咳!”我咳嗽着拎着他的鞋子扭过脸,一时忧伤得泪流满面,半天也没能再次鼓起勇气转回头去。
“唔……”这坨不明物质用它那只万恶的凶器踢我的屁股,“另一只。”
扭过头去,却见他自己也在捏着鼻子,并且飞快地把脚泡到盆里去想要扼杀掉这杀人毒气,想来盆里的水还是有些烫,他才把脚放进去脸上的表情就脱缰了,那样一种极尽缠绵暧昧又痛苦得掏心挖肺的纠结神情,简直——简直让我牙痒得想要把整张红木大床给活活啃刨了花。
我几乎是摒着气给他脱的另一只鞋,实在憋到极限了就扭过头去喘一口,但这仍不能阻挡他这对极品脚丫子所散发出来的毒气入侵,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这毒气熏成臭豆腐了……天啊,我是真的想哭,穿越就是个错误。
终于将他的双脚都泡进了水里,听得他轻轻地满足地“吁”了一声,闭上眼一脸的享受,自语着道:“脚果然还是要天天洗才好。”
天天洗……这混蛋在此之前究竟多久没洗脚了?
我转身去拿香胰子——拿了许多许多的香胰子过来,蹲下身去,这才发现他的左脚上有一处才结了血痂的伤疤,难怪脚臭成这样,想是因为受了伤许多天内不能沾水,这开了戒的头一遭就被我倒霉催的赶上了。
蹲在盆边咬了半天牙才说服自己捉过这只船似地男人的脚,微微颤着手在上面抹上香胰子,足足洗了七八遍,闻上去才没了咸鱼味儿。
——哪个天杀的敢把我闻过男人脚的事儿说出去,我、我灭他全家——猪崽儿!
擦干脚,我略感狼狈地站起身,却见他上身仰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竟是睡了过去。那修长的眉毛弯着,浓密的睫毛翘着,邪恶的唇角勾着,完全就是天使与魔鬼结合下的产物。
把他就这么四仰八叉地丢在床上,我吹熄了灯,端了那盆臭水走出里间房门,才至门口,却听得那家伙在床上翻身,嗓音微哑地带着困意地笑道:“小天儿今日辛苦了。”
辛……苦……了……
我保持原姿石化了一阵,强强压下想喂他喝洗脚水的冲动,关上门出了房间。
把盆中臭水倒在院墙根儿的花池子里,皎洁的月光下很明显地看到一株茉莉花哆嗦了一下就灵魂穿越了。一时不想回到那房间里去,便把盆子扔在地上,找了处台阶坐了下来。
夜空幽蓝,印着水渍般的云影儿。没有群星璀璨,只有一枚孤伶伶的橄榄月在头顶与我对望。我很饿,很渴,很累,很孤单,很委屈。究竟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可以熬得过这样的日子?自由很近,就在这府门之外。自由很远,日子遥遥无期。自由很浪漫,在桃花小桥湖面的扁舟歌声里。自由很现实,只是一个馒头,一口水,一席床铺,一身粗衣。
我身在近处心在远处,憧憬着浪漫却领受着现实。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一道修长的人影被月光投在我的影旁,他在我身旁坐下来,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我的,然后递过一只油纸袋子来:“饿了罢?专门给你买的。”
扭脸望过去,楚凤箫笑得满脸哥们儿义气:“我刚从夜市回来,抢了那摊主最后四个包子!吃罢,趁热。”
接过那纸袋,顾不得自己的手刚摸了臭脚丫子,抓起一个狼吞入腹。
“嗳嗳,慢点儿,别噎着。”楚凤箫被我的吃相吓了一跳,连忙笑着帮我捶了捶背。
“谢谢。”我吃罢一个,干噎着道。
“自家人,客气啥。”他冲我眨眨眼。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我一边去抓第二个包子一边疑惑地问他。
“今儿中午的时候我听雄伯说晚饭有螃蟹,”楚凤箫笑着道,唇角带了几丝坏意,“而楚老大那个家伙呢……虽然很喜欢吃螃蟹,但是他不会剥壳——是不是笨得可以?所以我就想,他一定会让你帮他剥螃蟹吃的,而你若是帮他剥螃蟹呢时间就会很长,必会误了你吃饭的时辰。就我所知,如果误了时辰的话伙房是不会留饭的,因此我推测你今晚定是没有吃成晚饭。”
这个男人……细心得令人惊讶。
他望着我因吃惊而睁大眼睛的脸半晌,又笑着冲我眨了眨眼,而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吃完就早点睡罢,我先回房了——明儿还有桩案子要开堂。”说着步下台阶往东厢走,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望着我笑,轻声地道:“我兄长他虽然个性……不拘了些,人其实不坏的。你若是不大能适应的话,我就同他说,让你跟着我——正好我那长随这两日回家探亲,等他回来让他同你换换,可好?”
我顿了一顿,慢慢摇了摇头。
有困难就退却,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允许自己脆弱,却不允许自己不努力就认输。
——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让楚龙吟那个混蛋流氓大痞子臭脚男亲口销去我的奴籍,放我自由!总有那么一天的。
楚凤箫忽闪着眼睛,他不明白我心中所想,便挥了挥手,转身回房去了。
四个包子虽然不能实打实的吃饱,总算也不必饿着睡觉了。从井里打了些凉水喝,顺了顺食儿,终于倦意袭上双眼,我回到房中,在外间床上睡下,没敢脱衣,睡得也不甚踏实。
正梦到楚龙吟的一只大脚将我压在下面化为一峰名曰“五趾山”,动弹不得间,一道金符飘然贴于其上,上写六字真经:神马都是浮云。更觉胸闷气短,忽见一白衫神仙手托酒瓶脚踩莲花现于半空,口宣佛号自称观音,出口却是朗朗的《将近酒》,末了告诉我五百年之后将有一名楚姓僧人途经此地,揭去金符放我出山,自此须拜他为师侍于马前,每日磨墨奉茶并洗脚铺床。一时悲从中来泫然欲泣,但觉鼻塞气闷几欲窒息,皱起眉来挣扎良久,睁开眼时却见楚龙吟猫着腰立在床前,两根手指捏着我的鼻子笑得淫.荡:“天儿爷,起床了,再睡就误了时辰了。”
“什、什么时辰?”我扒开他的手翻身坐起,脑中混沌尚未散去。
“误了给小的梳洗的时辰、陪小的到前宅去升堂问案的时辰。”楚龙吟背着手猫着腰,眨巴着眼睛在我面前瞄了一阵儿,然后直起身子往里间走,走到门口时回眸慵懒一笑:“您老倒是快着些,别让小的等久了。”
他……还真够“不拘”的。
起身进得里间,打水叠被给流氓穿衣梳头——这些事儿我自己干行,给别人干是头一次,手生脚慢,流氓也配合得不够默契,我递左袖他伸右手,我要给他翻领子他猫腰去掖裤脚,我头发还没给他束好他就站起了身,害得两个人脑袋撞在一起,他捂着后脑勺我揉着鼻子一前一后地出门往前厅用饭去,楚凤箫正在喝粥,才刚抬头看了我俩一眼,那粥就随着他的爆笑从嘴和鼻孔里喷了出来,一指楚龙吟:“你那袍子——里外反了!”
楚家哥俩儿上了公堂之后,我才得了些空闲重新回到内宅,吸取昨天的教训,我匆匆地直奔伙房找我的早饭,一进门,就见灶台上摆着一碗粥,一碟子咸菜和两个馍馍。有些欣喜地扑上去,不过还是问了旁边的厨子一句:“这一份儿是小弟的么?”
厨子瞥了我一眼,不阴不阳地道:“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也不知道你小子哪一点得了咱们二少爷青眼了,这是二少爷特意嘱咐过的,叫每顿饭都给你留着!嘁!”
最后这一声“嘁”当然不是针对的楚二少,而是我,不过我也懒得管这些,端了我的饭出了伙房,坐到墙根儿处花池子的石围子上三两口把饭扒完,然后把碗筷送回伙房去。
重新来到外宅府衙大堂的后堂,这里与前堂只隔着一道大屏风,屏风的那一边就是楚龙吟的公案和坐椅,而我就在屏风的这一边的椅子上坐着等他——我是长随,长期跟随,他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用不着我的时候我也得在他左右随时听唤。
这后堂其实就相当于知府上堂前的一个预备室和缓冲室,没有什么过多的家具摆设,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当屋摆着鸡翅木的圆桌和绣墩儿,靠着屏风的是一架高几,几上设有花瓶盆景儿,几前是两椅一桌,桌上一套茶具。
想来我第一次上公堂的那次楚凤箫就是坐在这里“偷听”楚龙吟审案的,还忍不住在这儿发笑,那家伙。
从伙房拎了开水泡上茶,边喝边听楚家兄弟在前堂一唱一和地审案子。一上午连着审了四五件,件件风格迥异,而这兄弟俩所采取的审案方式便也件件不同。有时是楚龙吟唱主角,遇到那刁顽奸滑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打,基本上二十板子下来没有不开口实招的;而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便由楚凤箫出面用计搞定,兄弟两个一唱红脸一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十足,案子件件审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死角。
所以我这个“旁听生”也并不觉得枯燥寂寞,一门心思地听下来,时间竟也过得飞快。直到屏风那边拍了惊堂木道了声“退堂”,我这儿还沉浸在前一个案子的犯案手法里难以回神。
楚龙吟先从前堂一摇二晃地迈进来,见我在座位上发呆,伸手便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想谁家闺女呢?”说着又一摇二晃地从后堂门出去往书房的方向走。
我起身跟着,楚凤箫从后面上来一伸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笑道:“今儿的第三件案子,像不像钱家那件?”
我点点头:“嗯,只是作案手法更加复杂,而且犯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全靠你诈了他那一下,否则还真没证据能够证明。”
楚凤箫用“嗳,行了行了,甭夸我了”的神情伸出拳头在我的肩窝儿轻轻捶了一把,然后放开胳膊伸了个懒腰,笑道:“好在今儿下午没什么案子,晚上还要去于家赴宴,中午得多吃些才行,还指不定闹到几点去呢。”
说着已至书房门口,我顿了顿足,偏头看向他,低声地诚挚地道:“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笑道:“用什么谢我?”
换我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我一没财二没宝,东西是给不了你……反正我是府里的下人,没钱可出,出力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二少爷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好,小钟儿的这话我记着,到时你可不能赖掉。”楚凤箫笑着伸指向我虚点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为了晚上的赴宴,楚家兄弟两个一整个下午都窝在书房里批公文——说是两个人一起批,其实大部分的公文都堆在楚凤箫的案头,楚龙吟每每趁楚凤箫跑到书架子前查阅资料的时候便偷偷塞个一两本公文在楚凤箫的公文堆里,而楚凤箫也不知是太过投入还是根本懒得理他,一个字儿也没说。
我在角落里站得累了,便倚着墙休息,后来倚着墙也累了,就干脆坐到地上,屁股才一挨地面儿,楚龙吟就在那里要茶喝,中途还让我跑到街上给他买了包蜜饯和杏脯回来——一个大男人爱吃甜食,他还真是变态中的极品。
“嗳,你要不要吃?”这极品把大部分的工作压到自己弟弟头上,此时正一派清闲地晃着架在桌面上的脚丫子冲着楚凤箫抛媚眼儿,“小凤儿,吃不吃?”
楚凤箫压根儿不理他,继续审着公文。
楚大闲人坏笑着将杏核丢过去,正打在楚凤箫的头上弹起来,而后掉在地上。楚凤箫瞥了他一眼,仍旧没吱声。楚大闲人嘻嘻笑着,放了一枚蜜饯入口,滋润地哼起了小曲儿。
“烦人!”楚凤箫忍无可忍,抬起脸来瞪了他一眼。
“谁让你竖着耳朵听来着。”楚大闲人流里流气地耸了耸肩,脚丫子晃得更得瑟了。
楚凤箫起身,从案头的公文里随手拿了七八本走过来,扔到楚龙吟的案上,转身往回走,楚大流氓蹭地收了脚,拿起那七八本飞快地窜到楚凤箫的案前扔上去,比楚凤箫还快一步到达。
“那是你的!”楚凤箫瞪他。
“我的?上面写我名字了么?长的和我像么?管我叫大哥么?我叫它一声儿它答应么?”楚龙吟扬着眉头,那脸上的神情就是一如假包换的街头无赖。
“楚大人,您老想清楚:这公文若是批不完,是谁要挨上司的骂?反正不是师爷我。”楚凤箫双臂往胸前一抱,也挑着眉毛看着他。
楚龙吟挠挠头,一副无所谓地样子:“不过是挨顿骂罢了,又不是没挨过——只不过呢,老爷我这儿受了上司的骂,必然是下属做的不好,师爷您老人家这个月的薪饷嘛,嗯嗯,待我看看……扣多少好呢?”
“别拿我薪饷说事儿!”楚凤箫恼了,一手插在腰上。
“那就给老爷我乖乖儿干活儿去。”楚龙吟脸上依旧一副欠揍的笑,拍拍楚凤箫的肩,得瑟着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一眼瞥见了坐在地上歇大晌看热闹的我,那两道流里流气的眉毛就又挑起来了:“情儿爷,要不要给您老人家打上扇儿沏杯茶?”
我起身站好,目不斜视,垂头肃立。
“装豆芽儿菜呢?去,给咱们师爷磨墨。”楚龙吟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丢了颗蜜饯在嘴里。
楚凤箫已经懒得理会他,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拿起公文来看。我走过去替他磨墨,然后给他杯子里倒上茶,就侍立在他的身旁。楚凤箫抬起头看我,微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不必干立着,架子上有书,随便拿去看。”
其实我也很想看看架子上那些博闻广记类的书籍的,想着将来若重获自由,就可以大江南北地任意游览,先从书上了解了解哪里的风景好以及天龙朝各地的风土民情是非常有必要的前期功课。
只是……瞟了那厢正扒去自己靴子盘腿坐到椅上做出一副准备认真批公文样子的楚大无赖一眼,恐他一会儿又要喝茶磨墨地折腾,就是能看书我也看不踏实,倒不如哪天悄悄找楚凤箫借一本回房看来得自在。
于是摇了摇头:“我就在这儿罢,师爷随时唤我就好。”
楚凤箫大概看出来我是对楚龙吟有所顾忌,便没多说什么,只笑了一笑就又低头继续看公文。
农历六月的天儿已经很有些热了,尤其午后这段时光,大太阳正从窗户里晒进来,楚凤箫的额头上渐渐地见了汗。我看了看他放在案上的扇子,悄悄拿过来取在手上,轻轻展开,见上面是我写给他的那首《将进酒》,不由得心里头微微地触动了那么一下子,白色的衣衫在眼底荡舟而过,双浆拨出一圈一圈温柔的波纹,慢慢地扩散开去,扩散到眼角眉梢,不觉间神色便也带上一缕柔意,这柔意在扇面上漾开,拂上指尖,于是指尖轻动,送出淡淡的带着水墨香的风,撩开身边这沉静男子耳畔青丝,露出珠圆玉润的耳廓来。
楚凤箫偏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挑眉做了个询问的表情,他只回以轻轻一笑,复又低下头去,随手拿过案上一张白纸,提笔在纸上写了行字,然后偏了偏身,好让我看见,见写的是:眉间蕴情,眼底含笑,莫非相思?
好个敏感的男人。
想来那白衣人也不过是我记忆中的惊鸿一瞥,无法挽留,何必谈及?偶尔自己想想也就罢了。于是抿了抿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楚凤箫一笑,将那纸揉了,不动声色地揣进袖口,继续取过公文细看。我抬眼,却见那厢楚龙吟已经热得扯开了官袍的前襟,露出两根锁骨和半抹沟壑分明的胸膛来,像极了作风不正的无赖混混儿,再同眼前坐如静玉的楚凤箫一比,不由慨叹:天壤之别啊!天壤之别!
约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楚家兄弟回到内宅,各自回房更衣。既然赴的是私宴,自然不能穿着官袍,于是楚龙吟便让我去柜子里给他找平常的衣衫,才一打开柜门,里面就呼啦啦地掉出一坨衣服来,劈头盖脸堆了我一身。扯去罩在头上的一条亵裤,却见柜子里乱七八糟团的全是衣服,身上这几件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根本没法儿穿出门去。
……想来也是,府里那些洗衣妇什么的都属于低等下人,按规矩是进不得主子屋里的,而楚家老爷子又没有给这哥儿俩配丫头伺候,楚龙吟身边的长随因摔断了腿空置了一段时间,雄伯又是个男管家,这档子事儿一时没人管,楚龙吟这个大男人只好自己这么凑合着。
把这堆皱巴巴的衣服重新塞进柜里,我转脸看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等着穿衣的楚龙吟,抖开其中一条皱得像烂西红柿皮的外袍展示给他看:“要穿这一件呢还是其它哪件?”
楚龙吟懒洋洋地支起头,挑起两道眉毛——显然他也没料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猥琐到了这个地步,搔了搔耳根儿,忽地咧开一个大大的灿灿的邪恶的笑,噌地从床上起身,趿上鞋开了门子出去,直奔东厢楚凤箫的房间,我也只好在他屁股后边儿跟着。
楚凤箫只着了中衣,手里正拎着一件干净平展的雪青色的外衫准备往身上穿,乍见楚龙吟一摇二晃地闯进门来,不由吓了一跳,冷不防手里那件袍子便被楚龙吟一把扯了过去,笑道:“记得前两日小凤儿特意给你大哥我做了件新袍子来着,如此,大哥这厢笑纳了。”说着抱了袍子就要往门外走。
楚凤箫一时反应过来,两步追上劈手便夺:“这是给我自己做的,一次还没上身,你少打它主意!”
“嗳嗳,”楚龙吟一边躲避一边坏笑,“咱们亲哥儿俩还分什么彼此,你的不就是我的?我代你与它亲热亲热就是了,你固元守精,养生为重……”
“拿来!”楚凤箫根本不理会他满口荤话,伸臂勒住楚龙吟颈子。
“咳咳——勒得我想吐——咳咳——我要吐了啊,我吐了——”
“衣服给我!松手!”
“臭小子,从小到大你哪次打得过你哥我来着?”
“啊——卑鄙——你竟然偷袭——”
“放心,我没用劲儿,保你还能传宗接——”
“闭嘴!你这混蛋!”
……
哥儿俩打起来了。
我坐在门外的石矶上看夕阳,那被我深藏在心底的对家人的思念难以抑制的翻涌上来。我想家,想爸妈,想爷爷,想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甚至想念那条每每躲在楼道口突然窜出来吓我一跳的流浪狗。
有亲人在身旁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呢,哪怕他是个流氓无赖的兄弟。
屋内战局很快结束,门响处楚龙吟晃出来,臂弯上搭着那件从楚凤箫那里抢来的新衣服,伸手兜住我的后脑勺硬是把我从地上搂【一声,搂草打兔子的“搂”字】起来,故意提着声儿道:“小天儿,走,回房给老爷更衣去。”
一只鞋从屋内飞出来正中他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