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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道谕旨,流配王掞、锁拿马齐、黜降张廷玉,从康熙八年起建立的上书房至此名存实亡。这已经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了。不料余波未息,五月端阳过后,尤明堂、施世纶亦被革职问罪,拿到绳匠胡同狱神庙囚禁待勘,人们正在懵懂中,朝旨又下,山东布政使田文镜、江苏臬司李卫,又相继入狱,连病退多年闭户读书的佟国维也未能幸免。往日,处置这些事,康熙都是反复斟酌,征询部议,驳而再复,但这些接踵而来的雷霆之怒,事前既无征兆,事后也无商量,处置的人五花八门,哪个“党”的都有,却多是平素贤声著称的能吏。所以不但阿哥们如坠庐山云雾之中,众多朝臣都是莫名惊诧,惶惶不可终日。就有人暗地里传说:万岁爷痰涌心窍,患了疯迷症。
过了七月节,北京城,凉风乍起,早已无事可干的胤禛接到谕旨,免去了内务府差事和兼管刑户二部的职事。勉强捺住心头的惊慌,胤禛从容进园请了安,拖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回到府邸,却见戴铎已等在府里,檐下堆着一坛一坛未启封的福州老烧酒,还有十几篓子福橘,码在万福堂前。戴铎正和文觉和尚对局,旁边性音和邬思道坐着观战。见胤禛进来,除了邬思道,几个人都起身相迎。戴铎忙抢着一步跪了叩头道:“奴才戴铎叩见主子!”
“回来了?”胤禛瞟了一眼外头的礼物,一摆手坐了,接过长随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淡淡问道:“几时到的?”戴铎外任这几年,吃得又黑又胖,脸上泛光,本来就不高的身材,裹着一身黑缎夹袍,透着一身精悍之气,因见胤禛一脸不快,小心说道:“奴才昨个回来的,因遵主子信里的吩咐,没敢先回府拜见。先去畅春园给万岁爷请安,只问了几句话就下来,今儿一早进来,偏爷已经出去……”说着,便呈上礼单。胤禛接过略看一眼便撂到一边,略一顿,发作道:“天下至无情无义的要算你戴铎兄弟二人!年年节节,就用这些个东西搪塞,每次来信不是哭穷就是叫苦,好没意思!你真是穷到这地步儿了么?酒,我素来不吃,没有长熟的橘子,捂熟了怎么用?依着我,你拉出去,到市上卖了,回去的盘缠也有了!”
戴铎听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听他训斥,邬思道和文觉对望一眼,笑道:“四爷,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脾气,是内务府和部里的差使不顺心?”胤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颓然向椅上坐了,说道:“差使……没了。这倒正好,无事一身轻!难道我不会享福?如今的局面,真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样子,办事的人拿的拿,问的问,还能办什么事?早就无事可干了!外头有人说万岁疯了,我瞧着他倒不像,只这样料理朝政,还了得?”文觉和尚把手里念珠捻得飞快,口里慢慢说道:“四爷别性急,戴铎还有消息,我们参详参详?”胤禛心烦意乱地看一眼戴铎,道:“你主子心绪不好,发作几句你别怪。”
“奴才岂敢!”戴铎略一躬身,说道,“奴才在朝房候见,安溪李相国也在,攀谈了几句。他也是进去请安的,说起几位阿哥,奴才问他,老大人以为哪位阿哥最好?李光地说,‘阿哥们都各有所长,比起来似乎还是八爷好些。’”
胤禛听得身上一震,冷笑一声道:“好嘛!你没问他一声——何以见得呢?”“奴才没敢那样问话,”戴铎说道,“奴才说:‘不是下官回驳老大人,我在下头知道的清爽,八爷得的是官望,四爷得的是民望:福建民谣说‘面糊塌,寻老八,官司清,寻胤禛’——这就是凭据!四爷刚决明断一丝不苟,待人赏罚严明,八爷是比不了的!”胤禛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李光地几时为民想过?传这样的歌谣,耳报神若告诉了皇上,不定又起疑呢!”
“四爷用不着怕,如今有这么点谣言,传到万岁耳朵里,一点坏处也没!”邬思道微笑道,“李光地一生谨慎,到底没有爬进上书房,是万岁压根看他器宇不够。行止有亏!”胤禛陡地想起,李光地卖友、纳妾、匿丧三件憾事,朝野人人皆知。康熙也确乎只取他的功劳才学,所以勉为其难让他荣宠终身。胤禛不禁点头叹道:“这都是命!像他和陈梦雷,如今倒安枕高卧,偏生施世纶、彭鹏、尤明堂这样的能臣,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四爷真呆!你真的以为万岁是整治这些人的么?你这些天懊恼沮丧,为的就是这个?”
“你……”
“四爷!”邬思道眼中波光闪烁,“您真得好好参详一下万岁的帝王心术!”他夹起拐杖笃笃踱了几步,倏然说道:“万岁龙体欠安,已经自知不起!阿哥们各怀大志,逐鹿之争愈演愈炽。这些能员若不予以保护,难免越陷越深,各辅一主,将来尾大不掉!所以要将他们黜降了。如今——最安全之地不在上书房,不在六部,而在——狱神庙!您别忙——这是一。二、将来有一日新君登极,这些人如不去掉,难免以元老自居,使新君无所措手足,如今他们一个个‘犯了罪’,新君执政,一纸诏书赦出来,立即就得对新君感恩图报!既避免他们陷入党争,又可为新君预备了一批能臣,万岁的心思厉害不厉害?”
胤禛听得悚然惊悟,喃喃道:“噢……这实在……这太……但有些年迈体弱的,挺不住又该如何?”
“这么大的善事,”邬思道略带忧郁地说道,“死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言犹未毕,外头蔡英匆匆进来,禀道:“四爷,方苞方先生来访!”
胤禛精神大振,一挥手道:“请诸位回避一下,我去迎一迎!”邬思道抚须笑道:“他们回避吧,四爷也不用迎,这盘残棋我两个接着下!久闻方灵皋大名,今日会会,也是一大快事。”众人退出万福堂,早见一个长随似的方苞进了二门。
“扰了四爷清兴!”方苞带着一个小奚奴进来,笑道:“早就想来,偏生穷忙,一直抽不出空来……”胤禛丢下手中棋子儿站起身来,向方苞一揖,说道:“灵皋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快请坐!”方苞笑呵呵坐了,说道:“我刚从马中堂那儿出来,又去看看老施,顺道儿来拜见一下四爷……”他接过奉来的茶,睨了一眼邬思道,又问道:“这位先生是……”
邬思道将废子敛入盒中,只看了一眼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布衣”权贵,微一躬道:“邬思道——敢问先生贵姓,台甫?”方苞便知这是昔年大闹南闱的主角儿,最能惹是生非的,却没想到是个残疾人,遂一欠身,说道:“方苞,字灵皋。”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张名刺。邬思道无动于衷地接过看了看,因见上头写道“桐方苞熏沐谨拜”,便递了回来,敷衍地说道:“久仰!”接着便指着棋盘道:“这盘棋四爷输了半子。”
方苞突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自康熙南巡在途中收他为布衣之后,可以说在皇帝跟前言必听计必从,大至亲王、贝勒,小至部院尚书、郎官,没有人见他不说恭维话的。怎么这个邬思道,竟似从来没听说过“方苞”这两个字?当下便觉无趣,走过来讪讪地审量棋局,半日,笑道:“邬先生!棋,刚进中盘,论胜负尚早啊!”
“是么?”邬思道爽然说道,“原来方先生也精于棋道?”因见方苞笑而不答,胤禛忙道:“方先生乃儒家大宗,读尽三坟五典,识穷天球河图,极受皇上赏识!思道不可造次!方先生授四子的棋,我还下不赢呢!”方苞忙逊谢不迭道:“王爷过奖,方苞不敢领受!”邬思道笑道:“话虽如此,跛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方先生既说此局未分胜负,请代四爷走几着何妨?”
方苞本想躲开这样的轻慢之徒的,至此心头不禁暗暗上火:你赢四阿哥半子的本事,就想赢我?遂笑着端起棋盒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便投下一子,绰进黑角,暗伏了杀手。邬思道不假思索,将三三一子退尖二四谨守待机。几着下来,方苞见对手防围森严,着子若即若离,似实又虚,击左应右,视后攻前,着实不是凡品。胤禛在旁已看得茫然,全然不懂双方深义。不由暗忖:邬先生素日赢我半子,原来是煞费苦心让的!
“高明!”三十余着之后,方苞始终未能挽回一先,弃子叹道:“确是要赢半子了!”邬思道也轻轻放下棋盒,微笑道:“今日过了棋瘾。君有自知之明,令人钦佩!”方苞听着这话,觉着狂傲,却无可反驳,想想终是难忍,便道:“弈棋,小道耳,就值得自矜如此?这样见识,恐怕还算不得通人[1]
。”邬思道立即反唇相讥:
“我读书万卷,何谓不得通人?”
“读过《狱中杂记》么?”
“书不读秦汉之下。”
至此二人已是动了意气,虽然没有怒形于色,语气都冷得结了冰似的。胤禛正左右为难,邬思道格格笑道:“方先生既是通人,请问方才名刺上‘桐方苞’如何讲!按可称为桐者,天下有五,浙江有桐庐、桐乡,安徽有桐梓、桐城,河南有桐柏,足下自称‘桐方苞’,学生百思不得其解!”
“后生!”方苞被他问得一怔,端茶啜了一口,冷笑道,“读书重在养气,不是用来养舌!桐城方苞虽然浪得虚名,终归文林皆知,我用‘桐方苞’三字不过避名自隐而已,竟成了你的把柄!君名既称‘思道’,不知所思何道?”
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略一欠身,说道:“先生!你这‘避名自隐’四字,学生仍旧不懂!譬如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帝王家,还要说‘自隐’——其理难明。我这‘思道’二字本得之父母。既问我所思何道,也不妨直言相告:古之明哲之士,谦冲淡泊,不栖危楼颓垣之侧,心不存机械倾轧之地。我方才说‘久仰’不是虚词,雍王爷几次回来说先生在御书房给阿哥们讲四书,讲得好。然大学扼要在诚意,诚意扼要在慎独。君言必称循礼,果然是为养气修己,还是稍稍有点‘近名’?君引朱熹语,横批今世腐儒,听来十分痛快,但到底是为明道呢,还是有点‘好胜’呢?修己明道乃是天理,近名好胜却是人欲,私欲尚不能克服,那‘天理’是否就掺了水呢?”
邬思道滔滔不绝,侃侃而言,不但胤禛听得目眩神动,方苞也是目瞪口呆,惊讶地看着这个稳沉不动声色的书生。邬思道轻轻将手中折扇合起,放在案上叹道:“昔年我为诸生,即倾慕先生为人为文,但近年来久不见先生有好文章传于世间了。为什么?我亦不得明自!先生自思,处身于此地、此时,周旋于斯人、斯事,虽欲自全,亦恐难得,何来文思构成佳章?思道一介愚鲁,隐于四爷卵翼之下,以管窥之见,其言也直,其心也正,先生达人,谅不见责!”说罢,低下了头,看着那局残棋不语。
“谨受教!”方苞这才回过颜色,这番话在他来说真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竟一躬身说道:“实在多谢了——四爷,您有此畏友,日日在侧,真是您的洪福!邬先生,我邀您明岁桐城一游,与您重新把酒论道。告辞了!”说罢一揖便辞了出去。胤禛直送到仪门才踅回来,因见邬思道拊掌而笑,便道:“你无端惹他做什么?”
邬思道显得有些疲倦,深深透了一口气道:“四爷,您想过没有?此人中举,李光地乃是房师,李光地在万岁跟前木钟没有撞响,想求助于他,而此人却是言听计从!为此危急万端之时,四爷一针一线的差错也不能有啊……唉!对付方苞这样的人可真难啊!”胤禛盯了邬思道一眼,心中陡地生个念头:这位姓邬的心机未免也太厉害了……口中却笑道:“你劝他归隐泉林,离开是非之地,也是菩萨心肠。”邬思道怔怔地说道:“我们尽了人事,就看天命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忽然一阵风裹着星星雨雾破帘而入,袭得胤禛和邬思道身子一缩。
天命攸关,举朝瞩目,但谁也没有想到,如此重大的事务会落到小小的京师步军统领隆科多的头上。方苞赐金还山后的半个月,一乘绿呢官轿被抬进畅春园穷庐寝宫,张廷玉先从捂得严严实实的轿中下来,回身说了句:“你就在里头等候宣召。”接着便命邢年,“所有御医、太监宫女侍候人等,一概退出宫外。”说罢便挑帘进来。站在榻前轻声说道:“万岁,隆科多来了。”
康熙和衣半卧在大迎枕上,他的脸色又灰又暗,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正自闭目养神,许久,方瞿然开目,说道:“叫进来吧。”须臾,便听靴声橐橐,隆科多进来免冠叩头,说道:“奴才隆科多恭叩万岁金安!”康熙并不叫起,只微一颔首,对张廷玉道:“读给他听!”
“喳!”张廷玉一躬身,从康熙案头一个金皮小匣中取出两份诏书道:“隆科多,奉旨向尔宣读遗诏!”
隆科多大吃一惊,惊惶地盯了一眼稳重自持的张廷玉,深深叩下头去,张廷玉款款读道:“查隆科多党附皇阿哥,乱政害民,着即赐死!钦此!”隆科多万没想到密召自己进宫,竟为了赐死!惊得浑身一抖,额上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半晌方叩头道:“奴才知罪……领旨!”
“你怎么想?”康熙冷冷地盯着隆科多问道,“有没有可辩之处?”隆科多强自按捺着惊怒,叩头颤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岁既许奴才申辩,奴才当锥心泣血直言告主,佟氏一门确是多有党附八阿哥的,但奴才因自幼失怙,性情倔强,开罪本族,不能见容于族主佟国维……皇上西征,奴才身负皇上逃出科布多,皇上特简游击之职,因顶了临阵脱逃的佟科飞缺位,屡受排斥……这些,皇上您都是知道的……”说着已是伏地饮泣不能自已。康熙想起往事,一阵心酸,两行老泪无声地淌了出来,忙收摄心神,点头道:“这朕都知道。但这份诏书未必就用得着,张廷玉是宣诏之人,以后由他做主,诏书上空着的日子也由他填。廷玉,你再读朕的另一份密诏!”
张廷玉默默点头,又道:“隆科多听旨:隆科多着以原品进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仍领京师步军统领之职。钦此——康熙六十年十月初三。”
“啊?”隆科多惊愕地睁大了眼,半晌方道:“万岁——这?”
“死之悲,生之欢,朕一并赐你。”康熙的声音很低,却极清晰。说着,命张廷玉扶自己坐起,干咳一声,又道:“你当谅朕为难之处,朕为江山社稷不至堕于小人之手,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若忠于职守,谨领遗命,前一封诏书即作罢论。你若奉职无状,新君登极之日,就是你的死期!张廷玉也是一样,这样的遗诏,他也有两份!”
隆科多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钦佩,哆嗦着嘴唇,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应对。康熙却不理会,款款言道:“若在小家子,朕该叫你一声表弟,但天家之事,关乎亿兆黎庶,循不得这些个私情。当日你背着朕从乱兵中逃出,仅有一个窝头,你让朕吃了,你嚼草根,就那么一葫芦水,尽着朕用,你喝马尿。所以你这人有割股啖君之心,朕瞧着你就是本朝的介子推。仗打完了,又忘掉了,埋没你多年,是朕之过……”他话未说完,隆科多早已泪水簌簌落下。康熙叹息道:“可见君臣际遇之难!朕思来想去,无恩给你,只好下这道诏旨,你得成全朕,体谅朕,或可于后世为一代名臣,就不枉了朕一片苦心了……”
“万岁爷……”隆科多一下子伏身在地,痛哭不能成声:“奴才愿替您……”
康熙略一摆手,说道:“不要这样嘛。生与死,哪有替代之理?朕做了这么多事,一辈子轰轰烈烈,没什么遗憾,就比如写完了一本书,合起来,有什么难过处?你若能助朕写好这最后一卷,就是成全了朕……”说罢弛然而卧,道,“廷玉,你们都是托孤之臣了,不妨就在这里细谈,朕乏极了,心跳难止,就歪在这里听……”
“是。隆兄请坐。”张廷玉拭泪说道,“皇上的遗诏共是两份,一份是记述一生事业功勋及治世要旨的,另一份是传位遗命。”
[1]
读书千卷的人,叫做“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