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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孙嘉淦公廨挥老拳 十三王金殿邀殊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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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阿哥陪着雍正共进午膳,除了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八阿哥允禩矜持自重,不肯放肆,其余的人全无礼法,当着雍正的面大嚼大啖,一个个吃得浑身冒汗——早晨只在灵前吃了点素点心,这干人也实在早已饥肠辘辘的了——雍正是个极讲究礼的,打心里厌恶这群龌龊鬼,一边笑着劝众人“放量用”,自己挟了几箸豆腐皮拌粉丝吃了,便洗手嗽口,微笑着看众人吃饱,起身道:“道乏了,兄弟们有事随时递牌子进来!”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擦嘴剔牙,乱嘈着跪了谢恩,一哄而散。允祥因兼着上书房行走的差使,负责紫禁城防务的领侍卫内大臣,有着这层身份,便有护卫皇帝安全之责,因此不肯入筵,只站在雍正身后侍候。筵散之后,允祥又代雍正把阿哥们送到丹墀下,一转眼见隆科多站在东配殿前,便笑道:“老隆,你早过来了?怎么不进来?”隆科多正要搭话,一眼瞧见雍正踱出殿外,忙上前打个千儿道:“臣给万岁爷送新钱样子来了。”说着,举了一下手中的黄纸包呈上。

    “唔。”雍正神情多少有点恍惚,没有去接钱,却朝东配殿喊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早已隔玻璃瞧见雍正出来,听见传呼,急趋而出,顺手打下千儿,“主子有什么旨意?”雍正一摆手说道:“叫张廷玉和马齐过来。”李德全答应一声,刚刚起身,隆科多赔笑道:“回主子的话,马齐已经退朝,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州县官,说话就进来见主子。”

    雍正这才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钱包,点了点头,说道:“也好。这次引见的州县官,共是几名?”隆科多忙道:“共是二十七名,廷玉正给他们讲引见仪注,不过应景儿的事,估摸这会子已经说完了。”雍正淡然一笑,盯着隆科多道:“哦?应景儿的事,你这么看?”

    隆科多一脸茫然,看着允祥没敢回话,州县官引见皇帝,本来就是一磕头就完的事,真不知这个鸡蛋里挑骨头的皇帝为什么还要吹毛求疵?正发怔间,张廷玉带着一个小太监,抱着一沓奏折进来,雍正见他要行礼,一摆手道:“不用了,进来吧。”便回步进殿,众人只得跟着进来。雍正径至西书房炕上盘膝端坐了,亲手整理了张廷玉送来的奏折,吩咐“多调些朱砂,朕要熬通宵”。这才对隆科多笑道:“你是贵胄,又是武功出身,说错了朕不怪你。州县官虽小,却是亲民的官,庙堂旨意要他向百姓布达实施,百姓疾苦要他向朝廷奏闻。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他们既要办差,又要当朝廷的耳目,这一层官是最要紧的。因此引见不能像往常,一大群进来,磕头听训走路。朕要一个一个地见,一个一个地考成。”说着便打开黄纸包看钱。

    “万岁,”张廷玉躬身说道,“臣以为勤政固然要紧,但十八行省,天下之大,各省实缺州县都在百员以上,加上候补的,待选的,实在繁累,一个一个地接见,考成……”“你不必再说了。”雍正头也不抬,看着桌上摆的铜钱,说道:“那就一次见三个——我们先看看这钱吧。怎么瞧着这三种钱的成色似乎不一样?”

    众人这才留心看那钱,一大包里分三个小包,每包九枚样钱,共是二十七枚,刚刚铸出来的“雍正”铜哥儿黄澄澄亮晶晶分三排摆着,端详半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雍正指了指第一排,又指着第三排,问道:“这第三排的钱,字画没有第一排的清晰!”

    “哦!”隆科多松了一口气,笑道,“皇上,这里头有个分别,其实再细端详,第二排也是不及第一排的。三排铜钱用的不是一个模范。第一排叫‘祖’钱,是铸来存御档的;用祖钱压印模范,出来第二排,叫‘母’钱,再用母钱模范大量铸印,出来第三排‘子钱’,就是通用天下的钱了。因反复两次,子钱字画自然不及祖钱。”雍正笑道:“处处留心皆学问。想不到你这个丘八舅舅倒通钱法!”说笑着若有所思地起身来,在地下踱了两步,忽然问道:“那个孙嘉淦,为什么和户部尚书闹起来?也是因字画不清?”

    允祥和隆科多都不知道这事首尾,对视一眼没敢回话,说道:“奴才方才叫人问过。不是为字画不清,因为铸钱用铜铅,孙嘉淦是户部云贵司主事,上了一个条陈要户部尚书代呈御览。葛达浑说他多事,他不服,两个人在户部大堂顶嘴,葛达浑那性子万岁也知道,掌了他一嘴,事情就闹大了。”

    “两个人都是混账!”雍正打了个呵欠,又看了看案上的钱,突然改变了主意,问张廷玉:“这个姓孙的发落没有?”

    “没有。”

    “传他来见朕。”

    张廷玉惊讶地看看雍正,忙答应一声出去传旨。雍正笑着看了看自鸣钟,说道:“已经未牌时分了,允祥饿坏了吧?邢年,给你十三爷取两碟子点心来!”说着便坐下来看奏折,张廷玉和隆科多小心翼翼侍立在旁,大气也不敢出。雍正翻了几份折子看看,压在下边,又拿起一份审视良久,一闪眼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员进来,也不理会,由着他参礼,却转脸问隆科多:“这个史贻直写了一份参折,说山西省巡抚诺敏隐瞒亏空,这事情你们知道不知道?”

    “回皇上,”隆科多忙躬身道,“山西亏空康熙五十六年就已经补齐了的,当时是皇上坐镇户部亲自查清的,岂有舛错?但史贻直秉性刚正,实在是个清官,他是监察御史,允许风闻奏事,即便不实,也是为公,似也不为大错。请皇上圣鉴!”话虽说得两全,其实在场人都明白,诺敏和史贻直是陕甘总督年羹尧荐举的,年羹尧又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藩邸门人,允祥在旁边小几上慢慢嚼着点心,心里却道:“油滑——这条老泥鳅!”

    雍正这才正眼打量跪在炕前的年轻官员,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头的补服已被剥掉,大帽子上没有红缨,砗磲顶子也摘掉了,领子上一个纽扣掉了,大约是和葛达浑厮扭时拽脱的,一双金鱼眼,冬瓜一样的脸上长着一个不讨人喜欢的鹰钩鼻子。雍正一眼望去,顿生厌恶之感,吃着茶盯视移时,才开口问道:“你叫孙嘉淦?几时调户部的?朕怎么没见过你?”

    “回万岁的话。”孙嘉淦重重地在金砖地下碰了三个头,朗声说道:“臣是康熙六十年进士,在礼部候选三个月被分往户部。当时户部已经停止清理官员亏空,万岁爷龙潜返邸,所以没福得识圣颜。”雍正冷笑道:“没见过朕未必是祸,识得朕也未必是福。康熙六十年进士,除了分到翰林院做编修的,无论外官京官哪有做到六品的?你不知怎样钻刺打点,走了谁的门路,升得这么快了,还不安分?”孙嘉淦道:“回万岁,臣自束发受教,谨遵圣人之训,于家事私事,尚不敢稍存苟且,何况国事社稷事?殿试时臣实为传胪(第四名),带缺分发翰林院庶吉士,只因相貌丑陋,掌院学士说‘圣祖六十年大庆,你这模样站在清秘队里是什么观瞻’?咨会吏部降调户部主事……万岁尚说臣是钻刺打点,臣不知以何言回奏!”说罢,泪水已走珠儿般滚落。

    原来是这样!雍正脸色一沉,他有些动容了。旋即一笑,说道:“以貌屈才,古有钟馗,今有孙嘉淦,良可叹息。但君子知命,读书养性,你中在一甲第四名,学问必是过得去了,为什么如此孟浪,咆哮官廨,与大臣扭打争论,直闹到西华门——你撒野得太过分了!”

    “万岁,”孙嘉淦仰首问道,“不知新铸雍正钱万岁见到没有?”

    “见到了,很好啊!”

    “万岁可知道,如今市面,一两足纹能兑换多少康熙制钱?”孙嘉淦直盯盯地望着雍正,语气斩钉截铁,“万岁铸钱,是为便民流通,还是为了粉饰太平?”

    听着这一连串质问,满殿侍卫太监人人股栗变色,雍正在藩邸自号“铁汉”,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称,从没见人敢这样当着大庭广众横眉顶撞的,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堂官!张廷玉和隆科多看着雍正愈来愈阴沉的脸色,对视一眼,正要设法缓解他立时就要发作的雷霆大怒,允祥却在旁断喝一声:“孙嘉淦,你这是和万岁说话?来人——扠出他去!”

    “慢。”雍正却已回过颜色,沉思着道,“朕不怪罪他这点子秉性。嗯,按官价一两银子可兑两千文——这与你的事有什么相干?”

    孙嘉淦也意识到了自己失仪,忙叩头道:“臣秉性浮躁,万岁恕臣,臣感激无地。方才万岁说的是官价。但如今实情并非如此。一两台州足纹,市面上其实只能换七百五十文!”

    这话别人听了,都觉得是平常事,张廷玉多年宰辅,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雷轰电掣一般,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雍正笑道:“钱贵银贱,古已有之,这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你大惊小怪!你是云贵司的,下札子叫云南多开铜铅,多铸钱,不就平准了?”隆科多皱眉说道:“多开矿固然是法子,不过矿工多了,聚在一起容易生事,也令人头疼。”允祥却问道:“孙嘉淦,据你看,为什么银子和钱价不能平准?”

    “回十三爷的话,”孙嘉淦道,“康熙钱铜铅比例不对,半铜半铅,所以奸民收了钱,熔化重炼,造了铜器去卖。一翻手就是几十倍利息。所以国家开矿再多,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明代亡国,银钱不平也是一大弊政。主上改元登极,刷新政治,澄清吏治,岂可重蹈覆辙?”

    这件事和政局吏治居然关联!雍正却不明白其中道理,顿时陷入沉思。张廷玉见孙嘉淦说得不清楚,在旁一躬身赔笑道:“万岁,这里头的弊端万岁一听就明白了。朝廷出钱开矿铸钱,铜商收钱铸物,民间流通不便,只好以物易物;所以钱价贵了于百姓不便。这还是其次,更要紧的,国库收税,收的是银子,按每两银子二千文计价。乡间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只好按官价缴铜钱,污吏们用两千文又可兑到二两多银子,却只向库中缴纳一两……”

    原来如此!张廷玉没有说完,雍正心里已是雪亮:每年朝廷征赋,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想到这些污吏如此巧取豪夺,还要加火耗盘剥,仍是贪心不足,还要挪借库银,久拖不还,弄得户部库银,账面上五千万两,实存八百万……雍正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他看了一眼二十七个锃明耀眼的新钱,恨得很想一把抓了摔出门外,寻思良久,忽然问孙嘉淦:“那你以为这钱该怎样个铸法?”

    “铜四铅六。”孙嘉淦道,“成色虽然差了,也只是字画稍微模糊了些,却杜绝了钱法一大弊政,于国于民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求皇上圣鉴!”

    雍正眼里熠然闪了一下光,随即黯淡下来。刚刚接见阿哥,自己还振振有词,圣祖和自己“是非得失实为一体”,眨眼工夫就改变了圣祖铸钱铜铅比例,谁知这群满怀妒意的兄弟们会造作出什么谣言来?按古礼“父丧,子不改道三年”之义,三年里头,康熙的规矩不许有丝毫变更,若为铸钱这件事,引起朝野冬烘道学先生议论,八阿哥引风吹火一哄而起,这布满干柴的朝局就会变成一片火海。雍正深知,自己德行并不能服众,只是因康熙赐于的权柄威压着众人,勉强维持到眼下这个局面,已经很不容易。一事不慎,朝野庞大的“八爷党”势力和他们管领下的五旗贵胄联合攻讦,他这个“皇帝”就会化为齑粉!想着,雍正已经拿定了主意,格格一笑道:“朕还以为你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呢!原来不过如此!圣祖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铸钱,都用的是铜铅对半,熙朝盛世照样儿造就出来了!你一个蕞尔小吏,辄敢妄议朝廷大政,非礼犯上咆哮公廨,敢说无罪?念你年轻,孟浪无知,又是为公事与上宪争论,故尔朕不重罚。免去你户部云贵司主事职衔,回去待选,罚俸半年——真是可笑,朕那边多少军国重务等着办理,却听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议论!”眼见孙嘉淦还要答辩,雍正断喝一声:“下去!好生读几本书再来朕跟前唠叨!”

    眼见孙嘉淦踽踽退出殿外拂袖扬长而去,殿中众人都无声松了一口气。允祥眨巴着眼,很想替孙嘉淦说句公道话,看着雍正脸色没敢张口。张廷玉老谋深算,已经若明若暗地看到雍正题外的深意,但他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缄言,一句话也不肯多口。隆科多却深觉孙嘉淦言之成理,在旁赔笑道:“孙某虽然放肆,臣以为他并无私意,倒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所议钱法也不无道理,愿圣上弃其非而取其是,把他的奏议下到六部,集思广益,似乎更妥当些。”

    “朕乏透了,今儿不再议这事。我们满口铜臭,言不及义,这不合孟子义利之道。”雍正蹙额说道,“当下最要紧的,大将军王允回京。甘陕大营主将出缺,得赶紧选一个能员替补。山东去年秋季大旱,前日他们省布政使递来奏折,说眼下已有三百多人冻饿而死,一开春连种子粮都要吃光,这怎么了得?你和廷玉到上书房,商量一个赈济办法,派一个妥当人去放粮,看看其余省份有没有类似情形,一并写个条陈——嗯,现在是——”他看了一眼自鸣钟,“现在是申末时牌,给你们半个时辰用餐,晚间亥时正,用黄匣子叫太监递到养心殿,你们就可散朝回家去了。”待二人退下,雍正笑道:“允祥,好久没有单独一处说话了——我们兄弟要点酒菜,一边进膳,共弈一局如何?”

    雍正皇帝是个冷人儿,不吃酒不贪色,玩乐吃喝上没有多大嗜好,只偶尔喜欢围棋,也是糟透了的屎棋。允祥却是阿哥里的棋王,国手黄文治也只能饶他两子,允祥抢了黑子,一边煞费苦心地设法下和棋,看着雍正的脸色道:“皇上,臣一直在想张廷玉的话。朝廷一多半的赋税,从银钱兑换差价里叫那些黑心官儿掏走,这……这终究不是事儿呀!”

    “不下了!总是和棋,没意思。”雍正将手中棋子丢进盒里,站起身来,盯了一眼允祥没有言声。允祥答应一声“是”忙也站起身来。雍正默然踱着步子,良久,倏然说道:“允样,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允祥吓了一跳,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惶惑地说道:“臣焉敢,君臣分际,下不僭上。臣是以理而行。”

    “屁!”雍正夹脸啐了允祥一口,“朕越看你越不像从前的胤祥了!敢说敢为敢怒敢笑——圣祖亲自赐号‘拼命十三郎’!”允祥忙叩头谢罪,说道:“彼一时此一时,情势不同——”话未说完,雍正“砰”地一拳击在棋盘上,黑子白子,棋盒儿、棋盘四周摆的果子杯盏酒器却都跳得老高,“朕仍要昔日的拼命十三郎!朕要你做朕的十三太保!”养心殿的太监宫女们已经侍候了这个新主子一个月,还从来不曾见过他大发雷霆。眼见雍正两眼喷着怒火,一脸的蛮横刁恶神气怒视着允祥,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李德全邢年一干人过去逢到康熙发脾气,都要赶紧过上书房请宰辅们过来解围,但雍正是什么性格,他们不托底,也不敢造次照老规矩办。

    允祥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闪,随即垂下眼睑,略一思索,平静地说道:“皇上,您知道,咱们宗室骨肉,自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十五,十哥他们大闹御花园,整整折腾了十四年!为了这把龙椅,为了拔去我这根眼中钉,有人几次摆圈套害我,有人派人用毒药杀我,您都是知道的。我这十四年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被父皇圈禁在活棺材里闷了八年……”他的声音已变得哽咽不能自制,“……皇上……我是荆棘丛里爬出来,油锅里滚出来,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呐!您看我这头发,一多半都白了!您想过没有,我今年才三十七岁!您怎么能指望那个死了的拼命十三郎再还阳呢?……”

    “十三弟……”雍正被他这番如诉如泣的话语深深打动,走上前双手挽起允祥,他的声音也变得有点嘶哑,“是四哥想错了”。他拍了拍允祥肩头,背着手绕室彷徨,长叹一声说道:“贤弟太伤感,朕这阵子心事太多,没有顾及你的心境,朕是想叫你振作一点……”允祥忙拭泪躬身,说道:“臣明白……”“你不全明白。”雍正叹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该打起精神来!你要知道,朕现在是在火炉上烤,你也仍在荆棘丛中!”

    允祥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注视着雍正,说道:“请皇上明训!”

    “这些日子守灵,朕想得很多。”雍正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冷风掠过,吹得罘罳旁的铁马叮当作响,他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凝神向外注目着,口中缓缓说道:“青海的罗布藏丹增和准葛尔的阿拉布坦已经秘密地会见三次,辞去朝廷封的亲王爵位,自封为汗,其实是已经反了。这里的事,用兵兴军在所难免。但在西边打仗,其实打的是钱粮,‘战场’在后方!可我们国库,仅有存银不足一千万,这够做什么使的?钱,都给那起子赃官借空了,先帝爷在位,咱们两个就是专心办这差使,催追各省亏空,结果如何?朕被撤了差使,你被圈禁!”允祥忍不住问道:“既如此,皇上为什么还要斥责孙嘉淦?”雍正回转脸来,一字一板说道:“因为他的条陈上得太早,朕不能一登极就授人以柄,给心怀叵测的人以可乘之机!至于孙嘉淦,是个御史材料儿,过几个月就给他旨意。”

    允祥一听就明白,“有人”指的就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些权倾朝野的人,不由得暗自佩服雍正心计之工,遂道:“万岁圣明烛照,深谋远虑,臣心领而神受!”“坐,坐!”雍正指着杌子吩咐允祥坐了,自己也盘膝坐了炕上,款款说道:“如今天下积弊如山,朕有什么不晓得的?吏治败坏,无官不贪,官员结党成风朋比为奸,皇阿玛在时早已对此痛心疾首,但他晚年龙体欠佳勤躯已倦。这些事朕不做,大清江山何以为国?朕做事,你不帮谁来帮?所以你不能急流勇退,朕帮手太少,掣肘的太多,就是为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也要打起精神来!”允祥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逆涌而上,又感动又自愧,霍地起身道:“自今而始,臣一身一命,惟皇上是从!臣即请缨前敌,愿往青海与罗布藏丹增兵车相会,一场大捷下来,百邪全避!那时辰万岁就能腾出手来大加清理吏治了!”

    “嗯!朕要的就是你这份心雄万夫的壮志!”雍正也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盯着允祥,“但青海你不能去,一是朕身边没有护驾的不成,二是你去,有人就会说‘为什么不让十四爷去?’必引起朝议纷争。你就留下,多替朕操点心。朕已令人传诏,命原上书房布衣宰辅方苞进京,再加上廷玉他们,事情就好办多了!”因见张廷玉抱着奏折进来,雍正待他将文牍放好,不及行礼,便道:“衡臣,你草两份诏旨!”

    张廷玉没料到允祥还没退出,见他兄弟谈得兴头,正懊悔自己来得太早,听雍正吩咐,忙答应一声,至案前援笔濡墨,等着雍正发话。

    “着原大将军王允实晋郡王位,赏亲王俸。”雍正说道,“所遗大将军缺,即着甘陕总督年羹尧实领,进京陛见后就职。”

    这是很简单一份诏书,张廷玉一挥而就,双手呈过旨稿。雍正一边看着旨稿,又道:“允祥在先皇手里办过不少差,都做得漂亮,先帝多次对朕说‘胤祥乃吾家千里驹’,朕也早就深知道他,如今又在上书房参赞机枢,朕看给个亲王,赏个三眼花翎,还是该当的——允祥你不要辞——廷玉,就照这个意思润色!”说罢也不归座,就站在案前立等。张廷玉文思极敏,皇帝说着,已在打腹稿,待雍正说完,略一属思文不加点,走笔疾如风雨,顷刻而成,双手呈了上来,雍正接过看时,旨稿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十三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劳王事,屡办要差,卓有劳勋于朝廷,皇考在世时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里驹”,朕在藩邸亦深悉其能。今即着允祥晋封怡亲王,赏三眼花翎,以示朝廷褒忠奖良之圣意。钦此!

    雍正看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就这样,今晚朕用玺,明天就发出去,允祥的允的明发,年羹尧的廷寄。”

    “衡臣,”允祥的目光在烛下灼然生光,“上次我们议过,国丧期间暂停追查亏空,所以原拟六部十九名官员查抄财产停下了。丧一过,事情照旧办,明天下朝,你知会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叫他们堂官到我府,我向他们交待差使。”

    张廷玉吃惊地看了一眼多日来一直萎靡不振的允祥,不知为什么突然如此精神焕发,忙打千儿道:“遵怡亲王宪令,臣即照办!”

    “这都是些国蠹,不必心慈手软。”雍正在旁插话道,“这阵子没清抄,只怕有些财物已经转移,要狠狠追,只防着他们自杀,不怕他倾家荡产!”

    “扎!”

    “你们跪安吧!”

    “扎!”

    雍正亲自送他二人出殿,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气,像一尊铁铸的人似的,站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