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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吏情堪嗟公忠难能 纤纤弱女面斥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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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带着方苞进了养心殿,便自升炕盘膝而坐,命人搬了绣龙磁墩在炕前,请方苞坐了。方苞见他如此礼仪隆重相待,越发跼蹐不安,逊谢良久,才斜签着身子坐在侧面,闪着两只贼亮的小眼睛打量雍正。他深知雍正脾性,不用问,雍正自己就会开口的。

    “灵皋先生,”果然,过了一会,雍正开口说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登极就召你进来?”

    “臣不知道。”

    “你知道。”雍正黑瞋瞋的瞳仁逼视着方苞,缓缓说道,“如果你不知道,就不至于拖延着不肯启程了。”方苞目光一跳,躬身刚要答话,雍正摆手止住了,又道:“其中原故,目下只能心照不宣,所以朕不怪罪你,也不要你谢罪。朕想说的头一条,先帝爷怎么待你,朕也会怎么待。你不要心里存个‘伴君如伴虎’的念头,那就失了朕的望了!”

    方苞仿佛被电击了,浑身震颤了一下,离席跪了下去,叩头说道:“臣焉能?臣焉敢?方苞囚狱待死之人,先帝简拔在侧不次重用,言必听,计必从,恩遇古今无对——士大夫答君恩当以身许国,岂敢以利害祸福避趋之!况万岁在藩邸龙潜之时,臣已深知宽典仁厚、善恶泾渭,感佩服膺铭于心中。臣何人,身受两世国恩,敢以非礼之心事君?!”

    “方先生起来。”雍正淡淡一笑,说道,“朕要的就是这个心,这个话!朕召你进京,为的是借你才力,佐朕成功,朕为一代令主,你为千古名儒——并不为酬你的功,你可明白?”方苞惊愕地望了望雍正,又低下了头,说道:“圣上请明训,臣并无尺寸之功于圣上!”雍正一笑,说道:“这也心照了,但不能不宣。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征询意见,在朕与十四弟之间犹疑不决,先生你是怎么说的?”说罢含笑不语。

    方苞一下子愣怔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和康熙两个人的对话,法不传六耳的机密,怎会传入雍正耳中!雍正见这个学贯古今的硕儒被自己摆弄得如此惶恐,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从案头匣子里取出一本黄绫面册子,翻到一页展开,看了看,一边递过来,口中笑道:“先帝爷天资聪明,精细之处人所难及啊!你看看,这是老人家的御笔札记!”方苞抖着手接过来,不知怎的,他的心扑扑直跳,目光也有点迟钝,定住神看时,果见册子三百又八页上几行字写着:

    今日征问方苞:“诸子皆佳,出类拔萃者似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谁可当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问:“何法?”答曰:“观圣孙!佳子佳孙,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称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记。

    字迹一笔一划俱都十分认真,却略显歪斜,显然是重病中的康熙勉力记载的。方苞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想起当年康熙对自己推食解衣,同窗剪烛论文,共室密议朝政种种恩意情分,心里忽地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热的苦涩。他的喉头哽了一下,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为君难呐!”雍正挪身下炕,脚步橐橐地踱着,似乎不胜感慨,倏然间回身说道:“你虽没有明说,先帝爷已经明白,朕有先帝爷一个‘好圣孙’——说直了,就是如今的‘四爷’宝亲王弘历!方先生,你已经把朕推到火炉上烤,又想把朕的儿子也推上火炉!以私而言,朕满心想做个逍遥王爷,不愿做这天下第一苦事,朕心甚是不满于你。以公而言,你为大清奠定三代鸿基,功在社稷,朕又感激于你。于私于公,朕都要你负责始终,你要好生思忖!”方苞一边听一边想,雍正的话有真有假——其实公私两边,雍正都是梦寐求之想当皇帝的——但他如今要撇清,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思量再三,方苞起身肃立,说道:“皇上如此推诚相见,臣虽驽钝之材,敢不尽心竭力以效绵薄?但臣已年近耳顺,黄花昨日已去,夕阳昏月将至,恐怕误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记得圣上藩邸颇多人才,何不简拔帝侧,帮着上书房办些差使?”

    这说的是邬思道,雍正心里雪亮。但他以为,邬思道在协助自己夺嫡登位时,已是累得心力交瘁的人;再者,邬思道名声不显,又是藩府旧人,骤然大用必定引起臣下腹诽;也觉此人掌握自己“机密”实在太多,不杀他已是宽典厚恩,用上来反而更加掣肘……但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拿到桌面上来的,雍正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说道:“藩邸的人用得太多不好,已经不少了。年羹尧是大将军,李卫也做到布政使,戴铎也当了福建按察使……天下为公,朕一味选身边人出将入相,后世人怎么看朕?有些人,比如邬思道,身子骨儿不行,用得小了屈才,用得大了有碍物议。朕有朕的难处,方先生要体谅朕心。”因见太监们抬着御膳桌进来,便笑道:“我们边用膳边谈吧!”

    这桌御膳因奉特旨制作,比起雍正素常用餐丰盛得多。方苞坐了雍正侧旁看时,又宽又长的填漆花膳桌中间摆着红白鸭子炖杂烩火锅,骨嘟嘟沸着腾起热气,鲜香扑鼻,四周攒着四砂锅热菜、炒鸡炒肉炖酸菜、燕窝鸡糕酒炖鸭、烧狍肉和鹿筋锅烧鸭子,绕桌边摆放着火腿咸肉、羊耳西点、野鸡爪……并饽饽点心及一应细巧宫点,品类固然比不上大筵,却也琳琅满目色味诱人。雍正用筷子点着菜笑道:“方先生请用!不要拘束嘛!说起来,咱们君臣也难得一处进膳。请随便用。”方苞忙起身答应了,拿捏着坐了小心用餐。他尽自从前在康熙身边恩宠无比,但历来赐筵都是单独一席,从没有和皇帝挨身坐着的,何况是今日新君,昔日那位说变脸就变脸的‘冷面王’!雍正素来节食,且嫌那菜油荤,因见方苞用不畅快,略吃了几口清淡的便起身要漱口茶。方苞忙要起身谢恩时,雍正一笑说道:“别哄朕,先帝爷说过,‘方苞体不宽而心宽’,是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的人。这些膳不合朕的胃口,你能吃就多吃些,没的糟蹋了也是暴殄天物。朕到暖阁里看折子,你吃饱了过来说话。”说罢踱了去。

    他一去,方苞如释重负,匆匆扒了个多半饱便过来谢恩。雍正一手端着**杯,一手握管疾书,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略一顿接着又写了几行,揉着发酸的右手笑道:“坐,坐么!”方苞含笑谢座,正要开口说话,便见邢年进来,躬身说道:“马齐、隆科多,还有李卫、田文镜已经进来,主子见不见?”雍正敛了笑容,吩咐把炕桌撤掉,淡淡说道:“叫进吧,方先生只管坐着。”

    一时四人鱼贯而入,齐排儿在东暖阁炕前跪下行礼。马齐和方苞是老朋友了,见方苞坐在帝侧,不便寒暄,只目光一扫点头会意,算是打了招呼,其余三人只看了方苞一眼便转脸静听雍正发话。

    “都起来吧,马齐和舅舅赐座!”雍正心绪似乎变得很好,从容下炕舒展了一下身子,笑对李卫道:“还缺一个孙嘉淦、杨名时,他们来了没有?”邢年忙道:“都在垂花门外头跪着呢!主子要见,奴才这就传他们进来。”见雍正点头无话,邢年便退了出去。早见二人一前一后跨进大殿趋跄行礼。

    方苞在邸报上早已知道三大案的事,见传孙、杨二人,便知雍正要结案,自己处在这种地位,自然是要拾遗补阙的,但雍正事前并无商量,到时候该怎么说话呢?正自胡思乱想,雍正笑道:“好嘛!三路诸侯都进了养心殿,今日算是个小孟津会了!李卫,你是掌总的,你先说说。”

    “扎!”

    李卫答应一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展开了。他不甚识字,上头有的地方画个人,有的地方画个瓜,曲曲连连地勾着几根藤,显得杂乱无章。但他记性极好,就这么一张鬼画符似的折子,用眼瞄着,嘴说手比,讲了少半个时辰,把诺敏亏空案和科场案说得一丝不爽。雍正听着,一句话也不插,低着头只是踱步,直到李卫说完,方皱眉问道:“完了?”

    “是,完了!”

    “诺敏是什么处分?”

    “回万岁话,腰斩!”

    “张廷璐呢?”

    “遵万岁旨意,奴才合图里琛合议了一下,定为凌迟!”

    雍正仰着脸半晌没吱声,回身盯着方苞问道:“先生,你看呢?”

    “臣以为都定得重了。”方苞拿定了主意,欠身答道:“诺敏一案,显而易见是山西通省官员勾连作弊,诺敏身为主官,欺蒙君上袒护属下是有的。现既然不追究下属官员,诺敏量刑似应稍稍从轻。既为山西官员,也为朝廷少存体面,臣以为赐自尽为宜。张廷璐一案,臣以为并未审明。朝廷为整饬吏治杀一儆百,从速处置,这个想法是好的。然而纳贿并非十恶大罪,与谋逆犯上究是有别,定为凌迟,给子孙开了这个例,真要有称兵造反的,又该如何加刑?所以至多定为腰斩也就够了。”

    方苞话不多,却有画龙点睛的功效。“少存体面”明指雍正刚刚表彰过诺敏“天下第一抚臣”,不能让皇帝太下不了台;张廷璐一案更是背景重重,说这个“并未审明”也真是一矢中的。李卫心里雪亮,雍正心中也有数,见他开口便曲画明晰,不禁暗自服气。隆科多听着谋逆造反这些词,竟像是专为自己而设,不禁心头突突乱跳。马齐也约略知道两案“戏中有戏”,他迭经坎坷的人了,便不肯轻易开口。只孙嘉淦叩了个头,梗着脖子道:“万岁,方先生的书臣自幼读过的了,‘想见其人’定是个伟丈夫,今日一见大失所望!案子既然‘并未审明’,就该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分等次依律办理,怎么葫芦未提就结案杀人?”方苞凝视着孙嘉淦,半晌方笑道:“后生小子,情、法、理有经有权,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岂能用一把尺子来量?圣上取你的钱法,又贬你的官职,你为什么不寻思一下其中道理?”

    “诺敏和张廷璐都是朕素日亲近的大臣。”雍正见孙嘉淦瞪着金鱼眼还要反驳,生恐他问出更难回答的,便摆手制止了他,叹道:“先帝晚年常讲清水池塘不养鱼,要和光同尘。朕那时也不明其理,如今处身其间,才真的体味了。老实说,佛心无处不慈悲,日头底下,朕连别人的头影都避开不踩,怎么会轻易杀人?天下事到今日地步,不开杀戒不行了,杀戒开得过大,像这样的巨案,二三百人头落地,后世视朕为何主?孙嘉淦,天给你一颗人心,按这颗心好生思忖去!”雍正不动声色款款说完,又踱向田文镜,半晌方笑道:“老相识了!记得当年你进京应试,黑风黄水店邂逅相逢的往事么?”

    田文镜憋足了劲,想痛陈山西吏治,扳倒山西通省官员,出出胸中恶气,料想雍正必定垂询自己意见的,谁知雍正却说起当年在高家堰何李镇同住贼店的往事,不禁一怔。这件事当时雍正有话,“永不外泄”。因而田文镜和同住一店遇雍正的李绂多年来守口如瓶,连方苞张廷玉这样的人也都一字不晓,怎么忽拉巴儿提起这件事来?田文镜思量半晌不得要领,忙叩头道:“臣焉敢须臾忘怀?万岁爷龙潜藩邸即于臣有生死骨肉之深恩!若非托皇上洪福,二十年前臣已化为灰烬了!但臣谨记万岁当年钧谕,深藏于心,徐图答报,未敢在人前卖弄。”

    “君臣际遇难啊!”雍正也似乎无限感慨,“唯其难,所以不敢轻言际遇。朕当年并未料到有今日,也并不指望你和李绂报朕这个恩。君子爱人以德,朕用人行政出于公心,不指望这些小巧小智笼络人。但朕今日旧话重提,实实看你是个有良心的,晓得忘身报恩不计利害,只这一条,你照着做下去,你就受用不尽!”

    李绂是雍正亲自点名授了顺天府大主考的,田文镜则是雍正一登极就派赴年羹尧军中宣旨的。这两个人,李绂是正牌子科甲出身,田文镜则是纳捐除授的杂佐官,两案中不动声色都成了名震朝野的人物,原来与雍正有这么深的背景!殿中人不禁面面相觑暗自吃惊。田文镜却叩头辞谢道:“臣身受两朝国恩,并不为黑风黄水店一事报效君上。在熙朝,臣唯知忠爱先帝;在当今,臣则唯知忠爱圣上。士大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唯此耿耿一心而已,忘身报恩一语,臣不敢当。”方苞听着,此人语中多少有点投人所好,历成练达却也无懈可击,不禁点头微笑,插言道:“公、忠、能三者兼备,难得这个田文镜!”

    “确乎如此!”雍正被这两个人连连搔着痒处,高兴得脸上放光:“不枉了朕一片苦心!想世上有多少事多少人,凭朕一人一心用格物致知功夫,终难体察完备。诺敏是朕亲信大臣,在山西在京城都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人物,你田文镜孤身入境,周遭皆敌,偏能从不能入手处入手,不能进步处进步,昭揭情弊大白天下,这番捏沙成团手段,称个‘能’字当之无愧!方先生概括得好,公、忠、能三字,可为任用天下官员的三字真诀!”马齐顺着雍正的话意笑道:“圣上这话极是!大凡一个人受了朝廷厚恩,多少有点天良,都能讲究体贴圣心,公与忠并不难得,难就难在既公且忠又能,三者兼备,天下百废待举,这样的能员越多越不嫌多!”雍正点头叹道:“是嘛!像李卫,多少事不请旨说做就做了,因为他是成全自己,真的想为朝廷百姓效力,朕为什么不肯成全他?成全了他也就成全了朕自己嘛!孙嘉淦,你知道么?朕为什么不立即提拔你,先挫辱你才升你的官?就为朕看你这人身带科甲习气,心里存了个‘名’字,一有这个,未免就不能全公全忠全能了!”

    孙嘉淦却不甚服气,一边叩头称是,又道:“盼万岁指示详明!”雍正盯了他足有移时,见他毫无怯色,“扑哧”一笑说道:“那日赶你出养心殿,你想在乾清门自尽,有的没的?”

    “……有的!”

    “儿子受父母责罚,于是便自杀,陷父母于不慈,算是尽人子之道?”

    “不是。”

    “臣子受君上窘辱,于是便轻生,陷君上于不仁,算是尽臣子之道么?”

    “不是。”

    “当此之时,一心要做尸谏忠臣,名标千古,竹帛荣身——那么,养心殿里坐着的朕呢?天下后世将观朕何等面目?”

    话说到这份上,真有醍醐灌顶之效,孙嘉淦红着脸咽了一口唾沫,深深伏下头去,说道:“臣已知过了!”雍正得意大笑道:“不要这样!朕自己就是个孤臣出身的,不喜欢脓包势,但也不要匹夫之勇之辈!朕为帝,现就要公、忠、能!”

    “是!”众人一齐伏身叩头,“臣等凛遵圣命!”

    雍正还要说下去,却听殿角大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接连撞了十二下,已是午正时牌,猛地想起还要进去给太后请安,选的秀女也要过过目,因余兴未尽地笑道:“今儿个就这样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他们把恩科贡士的墨卷已经誊清送进来了,你把一二甲的卷子选出三十份,朕回头再看。贵州巡抚出缺,吏部送了票拟,朕意杨名时就好,其余的人等吏部议过再叙。杨名时,你觉得这差使如何?”

    杨名时今日心事很重,一直没有说话,早几天,吏部同年已经悄悄告诉了遴选自己为黔抚的信息。贵州有名的穷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苗瑶杂居,土司割据,称霸一方,历来朝廷头疼,号称“第一难治”。自己这么年轻,上头又压着云贵总督蔡珽,蔡珽又最爱干预地方民政,这个官十分难做。他一直转着心思该怎么委婉辞掉这差使,不想雍正先说了出来,忙叩头道:“臣不愿往!”

    “唔?”雍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要走的,又站定了,已是沉下了脸:“朕没听清,你再奏一遍!”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杨名时,方苞也是大吃一惊,脸色苍白,一时寻不出话来调停这件事,但听杨名时略一顿,便重复说道:“臣不愿往!”

    “咹!?为什么?”

    “贵州巡抚一职非臣所能!”杨名时连连顿首,“臣宁可仍回湖广任藩台,不愿升迁!”

    雍正脸颊上肌肉抽搐一下,他倒不急于走了,要一杯热茶抄在手中,呷一口,狞笑道:“湖广也未必就是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朕委你杭州布政使,你去么?”杨名时抬起头来盯着雍正说道:“万岁误解了臣的意思。自康熙五十九年到如今,不到四年,巡抚已换了七任,除了一个丁忧的,难道人人皆不称职?上头坐了一个蔡上将,是国家柱石,臣招惹不起。去年参革回京,毫无建树,恐违了圣上委臣去黔抚绥地方的初衷。国家封疆大吏如此频繁更换,亦形同儿戏。万岁疑臣挑肥拣瘦,臣宁可往乌里雅苏台军前效力,誓不皱眉!”杨名时毫不示弱,侃侃而言掷地有声,又句句都是实言,所有的人无不动容,方苞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蔡珽这个人刚愎自用不能容人,确是他的短处。”雍正怔了良久,心里已是雪亮,“但他能带兵,那个地方没有他这样的老将镇着,也是要出事的——你既这么说,先去吧,不是连续了七任巡抚么?你这个第八任,朕与你约定,七年之内,朕不调你的巡抚,如何?”杨名时略一思忖,叩头道:“臣勉力为之,但臣还要请旨!”雍正一笑,说道:“哦?你还要怎样?”

    杨名时从容说道:“臣为巡抚,自不干预蔡珽军务,请万岁下旨蔡珽,不得动辄以苗瑶民变为由出兵征剿。臣与蔡珽,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巡抚就好当了。”

    “派你个差使,你就和朕打这么大个擂台!”雍正大笑,把茶杯放在案上,踱至杨名时面前,一句一顿说:“好!冲你这份勇气,朕答应你。但朕也与你有约,自明年春起,朝廷不再拨你贵州一两银饷,一斤粮食,贵州钱粮自足自筹,如何?你敢应么?”

    “臣有何不敢?”杨名时亢声答道。

    雍正皇帝命诸人跪安,径乘明黄亮轿至慈宁宫而来。他的心头仍旧不轻松,年羹尧出兵青海,至今一仗未打,仅是行军,已经耗银四百万两,全靠着清查亏空去填这无底洞。主持清查的允禩,面儿上轰轰烈烈,却并不出实力。允祥上月下了札子,令已被革取查封的官员所在省份速将亏欠库银解往北京入库,但接密奏折子,原湖广布政使张圣弼、粮储道许大完、湖安按察使张世安、广西按察使李继谟、直隶巡道宋师曾、江苏巡抚吴存礼、布政使李世仁、江安粮道李玉堂……一大批官员亏欠银总计四百五十余万两,竟然经允禩大笔一挥,由雍正元年秋赋火耗中冲销!纳罕的是,允禩居丧期间小心得怕树叶砸头,明知自己断不能容此事,何以忽然这样大胆?更奇的是,南赣总兵黄起宪、四川按察使刘世奇、鸿胪寺少卿葛继孔都是已经抄过家的,精穷的闲置官,居然有钱纳还国库十七万两欠银,由吏部循例题本起复原官——这都是出了名的八爷党,远在万里之外的年羹尧,军事傍午羽书四出,匆忙中还写密折保奏这三个人!雍正闭目坐在亮轿上,竭力想把这些乱如牛毛的政事联想到一处,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沉吟间,听见前面一阵吵嚷,夹着内务府官员的呵斥声,拖拉推打声,乱成一片,一个女子尖亮着嗓子大叫:

    “皇上?皇上怎么着?你们不要这么拉拉扯扯的——我就是要见皇上,有问着他的话!”

    雍正心中一动:竟有这么泼辣放肆的女人!见我什么事?倾轿下来,见已到慈宁宫门口,便问:“这是太后老佛爷宴息之地,谁在大呼小叫?”这里跪着的二百多秀女见御驾到了,个个惊得脸色苍白,齐刷刷伏地磕头。内务府的几十个衙役退至两旁,只堂官急得一头热汗,断喝一声:“这个贱蹄子死不识抬举!万岁爷来了还站得栓驴橛子似的!把她按着跪下!”几个衙役忙答应一声扑了过去。雍正把手一摆,说道:“叫她过来,不要这个样子嘛!”众人只好诺诺连声退下。雍正看那女子时,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穿一身玫瑰紫宫装旗袍、梅花绣边葱绿撒花裤,脚下蹬了一双“花盆底”,星眸柳眉,圆胖脸满面怒气,却还带着几分稚气娇憨,这姑娘方才与几个太监衙役厮打过一阵,已是鬓乱钗横,上衣纽子也扯掉了一个,一只手掩了领口,直盯着雍正,却不肯跪下。雍正抬了一下下颏皱眉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回万岁的话,是正蓝旗牛录福阿广家的。”内务府堂官钱经急闪出来禀道,“已经派人叫她父亲去了——都是奴才办事不谨,求万岁……”

    “不说这些,你退下。”雍正远远见允祥过来,略一点头,问那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福阿广·明秀!”

    “唔,明秀。家里几口人?你排行第几?”

    “五口。爷爷、奶奶、父亲、娘还有我。”

    “父亲有差使么?”

    “没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问:“你在禁苑喧哗,又提及朕,你见朕什么事?这样放肆,是什么规矩?”明秀掠了一下鬓发,毫无怯色地看一眼雍正,说道:“我想问问万岁爷,您知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见雍正不解地望着自己,明秀指着那群秀女道:“我们家虽穷,哪个不是父母生养的?如今是新朝,万岁您左一道圣旨‘刷新吏治’,右一道诏谕‘与民休息’,我们都信万岁的,可万岁登极才几个月就忙着选秀女,充后宫!山东闹灾荒,山西亏钱粮,西大通还在用兵,我想请问,万岁干吗这个时候忙着招女人选美人?”雍正紧咬着牙,下死眼盯了明秀一眼,突然间,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不紧不慢说道:“内廷这多宫眷,总要有人照料!”不料话音刚落,明秀立刻顶了回来,“朝廷制度也是朝廷定的,方才我就见了几个宫女,头发都白了!选进来的宫女,有几个有福分做后做妃?万岁只图后宫眷属有人照料,我的爷爷、奶奶、娘老子交给谁去?”

    “放肆!”

    允祥突然断喝一声。他是管着内务府的,刚刚送走了允禩一干人带着各自选的秀女离去,这边就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不由又惊又怒,厉声斥道:“没**的野丫头!没看这是什么地方,贱人在对谁说话?”

    “你不是十三爷么?”明秀瞟了一眼允祥,啐道,“人都说十三爷是英雄,我看未必!没见识没度量,顺着皇上巴结头儿,太没意思!”

    允祥从没受过人这般奚落,腾地脸红到耳根,想说什么,嚅动了一下嘴唇没说出来。雍正偏过头问钱经:“她父亲来了没有?”福阿广早已被带进来,他已被女儿吓得呆若木鸡,浑身木了半边,原站在旁边傻子一样呆看,乍听雍正问自己,犹如五雷轰顶,脸色灰白连滚带爬地出来,捣蒜般磕头,语不成声地道:“奴奴奴……奴才福阿广……”

    “你这么块料,竟养出这么个女儿!”雍正又看一眼明秀,眼中满是赞赏神气,“好!有骨气、有身份、有见识!朕就喜爱这样儿的!可惜朕大臣里没几个这样的,称得上女中巾帼!”

    谁也没料到雍正会说出这番话来,都惊讶得张大了口,连那群秀女也把目光都扫向雍正。明秀也吃了一惊,呆呆看着雍正,目光已变得柔和。福阿广低声道:“还不赶紧跪下谢恩?”明秀这才跪了下来。雍正低头喟叹一声,说道:“允祥,方才各位王爷带走了多少秀女?”允祥躬身答应道:“亲王各带十六名,郡王十名,贝勒贝子各八名,是臣拨发的,没叫他们亲选。”雍正点头道:“这是朕有失检点处。宫女久幽禁中有伤天地太和之气,明秀责的是。叫邢年传旨各王府,还有这里的,全数放回各家。今年不选了。”邢年忙答道:“是!”

    “内务府查一查,”雍正又柔声说道,“在宫中服侍十年以上的,年过二十五岁的,一概放出宫去。除太后之外,各宫分等缩减使唤宫女!”

    “万岁!”

    几百名秀女泪流满面,齐叩下头去,已是一片呜咽声。

    “明秀,跟你父亲回去吧。”雍正似乎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动,声音变得有点喑哑,“你这一谏,功德无量!朕不是好色之人,虽然你有些错怪了朕,举其大而不究其细,朕不计较你。回去好好孝敬老人,待你破瓜年纪,朕亲为你择一佳婿!”

    雍正说完,回身向允祥微微一笑道:“大英雄今儿栽了筋头啊!走,随朕去给太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