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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了许久,弘历转脸笑道:“这番要出丑了,事虽不大,丢丑了,给事中,有法子挽回么?”刘墨林俯首沉思,移时笑道:“将错就错,说不定翻出新意呢!四爷,臣想了几句,四爷先写在纸上,斟酌好再誊到画儿上可成?”说罢起身踽步曼吟:
檐声如雨泉,槽声如飞瀑,讲声如决溜。竹树江崩腾,台池磬清越,蓬茅车辐辏。
“好!”弘历提笔大赞,“回天有力,很有意思了。只是稍嫌平了些儿。”却听刘墨林口锋一转,朗声咏道:
忽然振屋瓦,忽然鼓雷霆,忽然饰甲胄!蒙庄写三籁,师旷叶八风,邹衍吹六候。病中广陵涛,枕中华胥谱,庭中钧天奏——醉听可解醒,饿听可乐饥,想听可涤垢,辨非从意解,闻非从西来,声非从耳透!
一篇三句一韵的诗就此结煞,刘墨林自觉十分得意,转脸一笑道:“四爷,可还看得过?”弘历展纸细读,竟难更动一字,欣赏地看了刘墨林一眼,说道:“岂止看得过?新奇有致落落大方,实在是创新之作!”
“奇文共赏,异义同析,既有创新之作,拿来给我们饱饱眼福!”
门外忽然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弘历抬头看时,却是方苞,文觉和尚进来,邬思道架着双拐随后进来。弘历忙将笔放下,迎了两步,又矜持地站住,一揖说道:“堂头大和尚、方先生、邬先生,你们回来了,十三叔呢?邬先生,实在久违了,先生腿脚不便,请坐了这边安乐椅。”刘墨林这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瘸瘫人就是“邬先生”,因见他毫不逊让,居然坐了方苞上首,心里不免觉得他过于拿大,却不好说什么,双手当胸一拱,含笑道:“文觉大师和方先生,一个是皇上佛家替身,一个是帝友,都极相与得熟的。这位邬先生素未谋面,敢问台甫,如今在哪个衙门恭喜?”弘历忙笑道:“哦,忘了介绍了。邬先生如今在田文镜幕下赞襄——这位是刘墨林,今科探花当世才子,这诗就是他的手笔,端的绝妙好辞。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罢?”
刘墨林一笑说道:“原是叫‘刘江舟’来着,后来有人说像是‘流配江州’,就不要字了,索性就叫墨林,就是本色也好。”邬思道欠身,淡淡说道:“既是本色为好,就称我邬思道好了。”
“十三爷去了御花园陪筵,”方苞这才回弘历的话,“恐怕过了申时才得下来。”说着便看那诗。文觉和尚在旁侧身观看,品味着只是沉吟,半晌才道:“四爷,这个诗怎么读不出韵来?”弘历笑着将方才的事说了,又道:“这是千古奇创,从没有这样格局的。你按两句一韵句读,当然读不断的。”方苞笑着将诗递给邬思道,说道:“大和尚见闻不广啊!我昔年读宋碑,会稽高菊《略奏》就是三句一韵,《梁书》记载,竟陵王子良登泰山读秦始皇刻石,众人两句一读,茫然不能通断,范云按三句一韵,顺如流水;可惜原文我都记不得了。”邬思道将诗还放案上,说道:“这诗颇有意趣,畅顺明晰,只是为题画而作,不免局于僵板。不常见是真的,说是创奇之作就过了。即读《老子》,‘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是用韵之诗,三句一易。但刘君仓猝之间能到此,确是难能。”说罢垂头吃茶。
刘墨林为这一首三句一韵诗大受弘历赏识,心中原是大得意,以为偶然之间自创亘古未有之诗格,方苞的话没有引出原文,已经不服气,待邬思道比出《老子》,忍不住笑道:“老子这部经可以一句一读的,‘大方无隅’似乎可与‘大器晚成’几句相连更恰。不知邬先生以为然否?”邬思道听了只一笑,说道:“老子‘建德若偷’,‘偷’字读‘雨’声,并不是偷东西的‘偷’。墨林兄只要细想就明白了。”刘墨林寻思半日,才明白,这一字之改便驳了自己四个“大”字相联的见解,正想着如何难一下这个姓邬的,邬思道却道:“请借刘先生扇子一观。”刘墨林不禁一怔,双手递了过去。邬思道借过展玩,见上面写着
笔床茶龟倚窗东,童儿煮茗插雀孔
“一笔好字!”邬思道莞尔笑道,“请方苞兄看看这副联。”
方苞一看便知,刘墨林误将“茶灶”二字写成“茶龟”,老鼠胡子一挑“扑哧”笑道:“昔年和顾八代老先生出对,他出‘酒鳖’二字,我竟对不来。现在有了‘茶龟’,真是天造地设的确对。”邬思道取回扇子审视良久,又问,“这‘雀孔’是什么物件?想必是‘庚仓’‘劳伯’[1]
之类罢?”
一屋人见这三人斗文,至此不禁哄堂大笑,刘墨林自进学以来一直是“领袖名士”,从没有在论文上吃过谁的亏的。他以博学敏捷见长,偶有错用典故,也不肯服输,逢人诘问,便推说是《永乐大典》里的。一部《永乐大典》卷帙浩若烟海,谁能确查?今天在自己亲书扇题上竟有两处糟谬不堪的笔误被当众揭出,刘墨林顿时羞得汗颜无地,红着脸一字不能对,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英雄欺人,墨林也未能免俗。”弘历见刘墨林难堪得无地自容,笑着解嘲道,“今儿败阵,不是你不中用,是你遇上劲敌而已,何必懊丧?”邬思道破颜一笑道:“四爷这话是。其实我昔年何尝没有掉过底儿?我们也只是笑你的谬处,就扇背上这阙词,恐怕我就填不好。”说罢弛然一仰身子背诵道:“茅店月昏黄,不听清歌已断肠。况是鹍弦低按处,凄凉。密雨惊风雁数行,渐觉鬓毛苍。怪汝鸦雏恨也长,等是天涯沦落客,苍茫。烛摇樽空泪满裳!——情味苍凉感人泣下,不是大手笔恐怕是写不来的。”
弘历索了扇子,果见扇背密密麻麻填着这首词,方才众人只顾挑剔“茶龟雀孔”,竟都没有留意,便转脸笑谓刘墨林:“看你诙谐活泼,怎么来了这个风趣?”刘墨林这才定了定神,不便说是途中思念舜卿所作,只勉强笑道:“这是当年头一次应举不中,回乡路上作的。扇子是取凉的,自然要带一点秋色况味,所以就抄了上头。”“怪道的,”文觉笑道,“听了就浑身发噤,又是风雨,又是凄凉苍茫,扇起来岂不冻杀?”一众人等说笑着,不觉已近酉时,艾清安进来向弘历道:“四爷,我们王爷回来了。”几个人便忙起身,允祥一手扶着一个太监已进了书房。
“罢了吧。”允祥见众人要行礼,摆手命太监退下,自己却不肯坐,转脸问弘历:“你带着旨意?就请宣吧。”弘历忙道:“万岁命我来看望十三叔和邬先生,并没有旨意给叔叔。您请安坐。”说着又复述了雍正的话。允祥点头,深深嘘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椅上,脸色苍白中带着一丝潮红,显得疲惫不堪,喝了一碗参汤精神方略好些,说道:“邬先生,万岁在京就不再接见你了。原说过的你有事由我代奏,我这身子骨儿你也瞧见了,打熬不了几日了。所以筵会下来特意留了留,万岁说往后你的密折交宝亲王代转。”他咳嗽了两声,又道:“回来得晚了些,叫毕力塔几个人商议了些事。明儿我还要陪驾去丰台,又去看了看大哥二哥。大哥已经疯得连人都不认得了,二哥和我的症候一模似样,眼见是不中用了。文觉师傅,就是万岁爷交待的那些事,先议年羹尧,是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只管谈,我听着。我的精神实在济不来——这位是谁?”他的目光忽然扫向刘墨林,“似乎在翰林院见过。”
刘墨林陡地浑身一震,惊悟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聚会,自己怎么恍恍惚惚就跻身进来了?他正要回话,弘历在旁笑道:“是侄儿带来的。十三叔记得不差,他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刘墨林。人很伶俐。侄儿想,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就着墨林随行,所以带来请方先生邬先生看看。”刘墨林听着这话,越发觉得这汪水深不可测,无论如何先辞为佳,忙一躬身道:“墨林一介书生三尺微命,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做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有什么用着我的去处?”刘墨林满心想勾问出允祥几个人的真意,说罢便嬉笑着盯视允祥。允祥却只点点头,说道:“弘历既看中了,必是不差的,不过,年羹尧的事还没定下来。定下来再给刘墨林交待差使不迟。”
“十三叔说的是。”弘历微笑着转脸对刘墨林道,“我看你的那首词未必是什么落第归途所作,不定是给那位苏什么卿的姑娘的。这样,你且去,待使着你时,我自然叫你。”他说着,刘墨林已经起身,听完一躬,忙辞了出去,刚到二门,却见十七王爷允礼带着一群太监前呼后拥进来。刘墨林忙闪过一边,待允礼过去,一溜烟儿离了怡亲王府,自去寻苏舜卿。
到嘉兴楼时天色已至酉未,渐渐麻苍上来。刘墨林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高兴还加着一点感伤,三步两步进来,不禁愣住了:怎么弄的,离京几个月,这里已改了戏楼,楼上楼下笙箫阵阵,还加着戏子们吊嗓子的咿呀声气,楼梯上上下下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叽叽格格莺声燕语,却是一个熟人不见。正在发怔,却见原先在苏舜卿跟前侍候的茶房头儿吴苏奴满头热汗带着一起子人抬着戏箱拿着行头下来,刘墨林便招手叫住了笑骂道:“吴老王八!你妈妈还有那些姐姐呢?凭你这副驴叫天的嗓门儿,怎么改行唱戏了?”
“哟,是刘爷!”老吴忙站住,满面堆上笑来,上前打千儿请安道:“您老钦差大臣回京了!这个楼上个月就盘给了徐爷,如今是徐老相国的家班子。嘉兴楼行院办不下去,顺天府的人说有旨‘贱民从良’,不从良征税加两番!妈妈说生意清淡,姊妹们各听其便。有的荐去给大家子当丫头姨奶奶,有的回家,还有的自己开盘儿,散在苇子胡同八大胡同。爷明白,世上的事还不就这模样?”刘墨林笑道:“贱民从良,演戏就是‘贵民’了,难道还要加税?这不干我的事。只问你舜卿,她如今在哪?”老吴笑道:“爷是贵人忘事。您不是在棋盘街给她置了宅子么?她和老鸨儿迁那去了……”刘墨林听了回身便走,老吴送着往外走,絮絮叨叨说道:“说到‘加税’,那不是哄世人玩儿的!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自古都这理儿。徐爷这个家班子不但没人收税,顺天府点堂会,一赏就几百两!收的‘税’打这儿又流出来了……”
刘墨林边听边笑着点头一路出来,却见徐骏穿着熟罗月白长袍,腰间也没有系带子,带着两个小奚奴潇潇洒洒踱来。见了刘墨林,徐骏不禁一笑,当胸一揖道:“墨林兄久违了,别来无恙乎?这番西域万里之行,着实辛苦了!”刘墨林见他彬彬有礼,也不敢怠慢,笑着还礼道:“家驹兄好情致,好飘逸!这是要到哪里去?同我一道棋盘街舜卿那里吃几杯,如何?”“罢罢!我不敢尝禁脔,更怕见王八婆子!”徐骏嘻嘻笑道:“八爷今晚叫我的班子,还有这套新编的书也要送过几套。”说着便嗔老吴:“你这王八蛋,在这卖什么呆?还不快叫他们预备着车马?”
刘墨林这才看见两个小厮怀里都抱着一叠书,伸手要过一本,却是《望月楼诗稿》,刚刚印出不久,切边上带着纸屑,翻开看时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遂笑道:“听戏读诗,清雅得很。新书可能见惠一册?”“说是诗,其实还有诗话(诗论诗评)偶也填点词,不过滥竽充数罢了。”徐骏笑道,“刘兄大人才,这么瞧得起,赠你两册。有丢丑处,刘兄不要笑话,悄悄儿告诉我,可成?”刘墨林刚刚在方苞邬思道那儿吃了败仗,哪里还敢托大?忙笑道:“徐家三代书香,家学渊源,小子何人,敢妄加批评?必是好的,我带去好生拜读领略。”说罢夹了书上马一揖而别。
“好走。”徐骏知道刘墨林秉性,原料必有一番揶揄,见他满口逊谢,谦恭有礼而去,倒觉诧异,站着看刘墨林去了,心里冷笑一声:“管你是什么东西,绿头巾已经戴上了!”怔了一会,自去八王府不提。
刘墨林赶到棋盘街时天已黑定。老鸨儿见他来,喜得眉开眼笑,一路带风脚不沾地忙着张罗酒食摆布在舜卿房中,口中笑说:“苏姐儿盼你眼都望穿了,原想爷早就该来的了,直到这时分儿!”又给舜卿使眼色,“姐儿,做什么愁眉不展的?贵人回来了还不是万千之喜?今晚好日子,你好生陪刘大人多吃几杯……”说着便掩门出去。刘墨林见舜卿目光盈盈,含着泪盯着烛光只是发怔,以为真的恼自己来迟,便打叠起温存,把书放在一边,一把揽过舜卿,温声笑道:“卿越是‘恨’我,我越是爱卿。我这不是来了么?”
“年大将军仪仗过来,我去看了。”苏舜卿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偎在刘墨林怀中一动不动,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却又十分清晰:“原以为你和宝千岁爷必定和年大将军一道儿的……”
刘墨林心里一动,忽然想到方才弘历的话,自己不定还要跟着年羹尧再回西宁?但这话机带双关闪烁不定,内中更深的意思又是什么?自己离开后,十三贝勒府此刻几个人正在议什么?真是愈想愈觉得扑朔迷离……怔了许久,刘墨林才回过神来,抚着苏舜卿的秀发,温存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笑道:“那是军国大事,卿管他做什么?我这不是来了?”一头说,手便伸向舜卿小衣里,把弄着她温润的肌肤和鸡头小乳,渐次间心动情热,手慢慢向下滑去……
“我身上有……”舜卿突然一把推开了刘墨林,挣起身来束好了衣带,大约觉得自己太过突兀和失态。她望着刘墨林,略带酸楚地一笑,“今晚不成!且待……日后吧。”刘墨林见她突然如此果决地站起来,愣了一下,笑道:“不来就罢了,我还以为蝎子蜇了你一下呢,就身上有,摸一摸有什么紧的?只是如此长夜良宵,枯坐对灯,可惜了的。”苏舜卿怔怔地盯着刘墨林,好像要把他印在自己的心里,许久,盥手焚香移筝案头,说道:“你是有名才子,此去西域万里相隔,必有佳作,取出来我唱给你听好么?”
刘墨林将折扇递过来,自失地一笑道:“才子二字从今收起,我竟是井底之蛙!不过这首长短句儿还略得了点彩头……”因将自己方才在怡王府受窘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又道:“自此刘墨林不敢小觑天下之士了。”
舜卿却没有笑刘墨林,似乎对那些话也没大理会。她默默地接过扇子,仔细看了那首词,问道:“这很像是旅壁题词,是么?”
“是,是我题在陕州一家客栈壁上的。”
“你随宝千岁,怎么会住客栈?”
“宝千岁喜欢私访,我随他微服而行。”
舜卿默然良久,痴痴地又问:
“是……题给我的?”
刘墨林哑然失笑,说道:“也是想起我自己当年,卿中有我,我中有卿嘛——只管盘问这些个做什么,这里现成的酒菜,我吃酒,偏劳卿佐曲儿!”舜卿将扇子放在案上,却道:“既是写给我的,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你走后我也填了几首曲儿,这个牌子生得很,明儿练练我唱给你听。”说罢理弦调音,勾抹划挑,娓娓而歌:
嗟呀!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蒲柳姿,新出的蒹葭,怎堪禁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楼头残梦犹在,无情流水已过天津桥下。断魂幽恨付与谁?三生石畔,与你重做冤家!
“人面桃花就在眼前,怎么会寻不得呢?”刘墨林“啯”地咽了一大口酒,笑道:“只是也忒丧气的了,好怕不是好的?你是才女,我自认蠢汉!”说着又举一觥一仰而尽。苏舜卿过来,亲自又为刘墨林斟满了,返身取下琵琶,略一调弦,竟摇步而舞,手挥五弦目送秋鸿,真个歌声穿云:
一夜东风恶,东风恶!送去春不归……纷纷袅袅,落红缤缤,遍撒竹树芳径绿苔,尽是洛阳女儿泪!更哪堪飘转流溪,徘徊低回……凭谁?天台渺茫,阮郎不在,留住这桃花碧水?
刘墨林边听边饮,已是醺醺然口滞眼饬,听着这辞气,心里觉得不对,却似一盆浆糊打翻在肚里,再不得明白,他使劲晃了晃头,醉眼惺忪地问道:“你……你今儿是怎……怎么了?出,出了什——什么事么?”“没有。”苏舜卿强咽了泪,过来偎在刘墨林身边,又为刘墨林斟一大杯,含泪劝道:“我的刘郎,你再饮一杯。”
“牛郎?”刘墨林醉眼迷离道:“又没的什么王母娘娘……隔的什么银河?噢……卿是说叫我再牛饮一杯啊……”说着口齿愈来愈不清晰,顷刻间鼾身如雷。苏舜卿把他的鞋子脱下来,轻轻地搭在床边的两只脚移到床上,用银匙喂了刘墨林两口水。刘墨林适意地咂了咂嘴,翻身向里,睡得越发沉了。苏舜卿偏身倚床,久久凝望着自己的情人。
这正是孟夏五月夜最深沉的时分。一丝风没有,也听不到虫鸣鸟啼,只不远处池塘边偶尔传来一两声格咕蛙声,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将圆的月亮透过满天莲花云,将清幽朦胧的纱幕幽幽撒落下去,层层叠叠的树、屋,院中的照壁都像被淡淡的水银抹刷了,苍白又带着阴森和幽暗。黑魆魆的阴影下一切都看去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蹲踞在那里的石桌、鱼缸、盆花和假山石仿佛在无声地跳跃,随时都能扑出来咬啮毫无防备的人。
沉闷的,带着颤音的午炮透过深不可测的夜色隐隐传来,惊醒了兀坐痴望的苏舜卿。她站起身来,幽灵一样在昏焰欲灭的烛影下踱着,呆滞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墙壁似的向远处望着。口中喃喃自语着似梦呓一般恍惚:“我身子虽然下贱,心也贱么?我七岁丧母,十岁丧父,头插草标自卖自身……我是孝女……妈妈是个娼妓,可她幼年和我一样,同病相怜,并不逼我卖身……墨林,给你时我是干净人……我读了那么多的书,能歌善舞,琴棋书画诸般皆会,我是才女……皇上有旨蠲除贱籍——我本来能跟着你熬出头,做个一品夫人……”她踉跄着踱至窗前,黄黄的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可现在还有什么?牛郎肯要不洁净的织女?我——”她惨笑了一下,“想不到苏舜卿竟有今日,不成鬼也不成人,心如天高命似纸薄。徐骏!我饶不了你,阴司里与你分晓!”
苏舜卿脚步蹒跚着回到案边,抖着手拿起那把诗扇。“茶龟”二字在灯下显得那样刺眼刺心,她翕动了一下嘴唇,没再说什么,就着烛火燃着了,直到扇子烧尽才丢了下去。接着,苏舜卿打开妆奁匣子,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头的药抖进酒杯,和了水,又深情注目了一眼齁齁酣睡的刘墨林,一仰脖子便吞咽下去……她忍着绞痛,和衣卧倒在刘墨林的床下,剧烈的腹疼痛苦得她伸直了腿又蜷缩成一团……到死她也没有**一声。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宿醒未尽,只觉得口干舌燥,便连声要水。连着叫了几声没人应声,刘墨林坐起身来,犹觉头微微发晕,因见苏舜卿伏身挺卧在床前,因笑道:“哪里就睡得这样死的?从床上掉下来都摔不醒!”又叫两声见毫无影响,刘墨林心下才觉得不对,急趿鞋下来扶时,却见苏舜卿星眸紧闭,颜面惨白,一摊泥似的仰在怀里,咬破的嘴唇隐隐渗出血丝。刘墨林大吃一惊,摸了摸鼻息,又按脉时,哪里有半点影响?
“舜卿!”刘墨林痛呼一声,使劲晃着苏舜卿冰冷绵软的身躯,连声叫道:“卿醒一醒,卿这是怎的了,啊?卿给我醒一醒儿吧……嗬嗬……”他抱起苏舜卿,梦游似的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已是涕泗滂沱,只一句接一句凄惋地呼叫着舜卿的名字:“卿醒醒,啊……昨晚卿像有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该问问卿的……我真混,我为什么不仔细问问呀……嗬嗬……”说着哭着,见老鸨推门进来,惊得满面土色呆立在门口,刘墨林把苏舜卿的尸体放在床上,发了疯似的扑到老鸨面前,劈胸提起,嘶哑着嗓子尖厉地狂吼:“老母狗,是谁欺侮了舜卿?说!不然我掐死你!不——我送你顺天府,叫你骑木驴,零刀子碎割了你!你说我办到办不到?!你说我办到办不到?!”
老鸨子胸口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见刘墨林一脸凶相,五官都拧歪了,血红的眼冒着火光死盯着自己,她已经被吓呆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刘大人您别……这真的不干老婆子的事。大约……大约……”
“嗯?!”
“大约是徐大人……”
刘墨林一把搡开老鸨子,咬着牙想了想,已是信了老鸨子的话。他一句话没说,腾腾几步跨出房,站着一想,徐骏此刻必定还在廉亲王府,一迭连声叫备马。自牵了出院来,一翻身上马便狠加一鞭。那畜牲长嘶一声,泼风价向朝阳门外狂奔而去。
[1]
庚仓劳伯:正确读法为仓庚、伯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