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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来得快去得疾,至第二日拂晓时分云散雨收,又复晴得月朗星灿。原打算在京再盘桓几日的年羹尧只好进宫辞行。雍正召见口气极温存亲密,就养心殿赐御膳,君臣席间谈笑风生,说得十分投机,雍正倒也没别的要紧话,只反复叮咛年羹尧“……要节劳,不可只顾感恩图报拼命做事,糟蹋了身子骨儿。朕已下旨,岳东美(钟麒)部仍旧退守四川,你只部勒好你的兵,少惹是非就好。粮饷的事刘墨林去,协统各省办理,还是你来节制。你妹子已经晋封贵妃,还有你父亲哥子,都有朕照应。你在军中如常办事,把兵练好,别的事竟可一概不管。如今青海西藏都已稳住,将来国力再充盈些,朕还打算由你将兵西进,殄灭阿拉布坦叛军。朕寄你厚望……朕自要做明主,切盼你做贤臣良将,单为你造一座凌烟阁也不是不可指望的事……”一头说,一头殷殷劝酒,一碗碗米汤只情灌起。年羹尧原打算问问如何处置史贻直的,倒被这些柔情蜜意的话堵了回去,只索雍正说一句答应一声。直到巳时初牌,礼部的人进来报说:“午门外百官已经候着,请年大将军受郊送礼。”
“皇上的圣谕奴才牢记在心”。年羹尧起身向雍正一躬,“奴才唯有粉身碎骨勤劳王事,才能报得主子知遇之恩!”
雍正也站起身来,环顾殿内,似乎想赏点什么东西,总觉无物可赐,思量一下,取过一柄镂金攒珠如意,仿佛不胜浩叹,说道:“一切不用表白,都在心田之中。你这一番出去又要吃苦,朕不知怎样赏赐你才能浃怀。带走它吧,用餐时看着它,练兵时想着它,行军时带着它,就如朕在你身边一样……”
雍正说着眼圈一红,竟涌出了泪花。年羹尧感动得五内俱沸,“扎”地答应一声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主子保重,奴才去了!”雍正双手扶起年羹尧,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何必伤感?朕今儿个也是的,这么多年头一回控不住自己。起来——朕还送你午门,咱们一道儿出去。”
于是二人并肩出了养心殿垂花门,却不乘乘舆,只散步南行,绕三大殿从右翼门进内,穿行太和门,过金水桥直趋午门。眼见午门外旌旗蔽日甲兵森立,雍正止住了脚步,凝望着外头似乎若有所思,摆手命张五哥一干侍卫回避。年羹尧一直随侍在侧亦步亦趋,见雍正似乎还有话,忙躬身问道:“皇上似乎有心事?”
“有啊……”雍正叹道,“朕一直迟疑着,不知讲得是时候不是。”年羹尧疑惑地盯着雍正,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半晌才道:“请皇上明示!”雍正顿了一下,说道:“朕还是打算叫允禟回你军中。”
年羹尧一听便笑了,说道:“九爷无论在京还是在军,有什么妨碍?他做不了耗!——而且据奴才看,九爷似乎还安分。”
“朕最怕你这样想。”雍正细牙咬着,冷笑道,“朕何尝不想兄弟敦睦?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话在殿里说,耳目太杂,也不是一两句说得清的。如今临别,朕只想问你一声,八爷如果反朝,你怎么办?”
“万不至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出这种事,奴才十万精锐杀回北京勤王!”
雍正点点头,说道:“只能说但愿不至有这样的事。但当年夺嫡他们何其拼命,图的是什么?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是小人之尤,断不可指望他们生改悔之心。如今分散措置他们,就为防他们谋为不轨!你们在外头把差事办得越漂亮,朕这个皇帝才坐得越稳,越有味!不然,出什么事都难以逆料的。朕所以不重处史贻直也为这个。史贻直说,‘有奸佞居鼎铉之侧’,并不是欺君!”年羹尧腾地脸涨得通红,跨前一步,压着嗓子激动得声音发颤,说道:“请皇上发旨,半个时辰奴才就端掉这个‘八爷党’!”雍正一笑,说道:“亮工,你不懂政治。你即便不在京,朕发狠要拿他们,也只一纸诏书的事。别忘了他们都是朕的亲骨肉弟弟!就是罪行昭彰,朕也于心不忍。朕连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何以化天下人?他们如今并不敢妄动,只是等着朕弄坏了朝局,再召集八旗旗主,按祖宗成法行废立的事。朕夙夜勤政,把江山治得铁桶似的,也就堵了他们的口实,妄心退了仍旧是朕的好弟弟嘛!”雍正一脸的郑重其事,一会儿说得年羹尧浑身热血沸腾,一会儿把心悬得老高,又像是要整治允禩一干人,又似乎深切体念着“骨肉”情分,年羹尧也不及细想,只是觉得这些话如果不是拿自己当心腹,皇帝断然也说不出口。一边口里诺诺连声答应,又道:“奴才在外头带兵,小人们断然做不了耗。万岁说到兄弟情分,奴才不敢插言,但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有使着奴才处,八百里加紧,三天可到奴才那里,旦夕可以响应的。”雍正一笑道:“这就好。朕不过虑之在前而已,白嘱咐你一句,你好心里有数。其实北京城里翻不了天——当初内有八王,外有十四王朕还不怕呢——走,朕送你出去,这里说话久了不好。”说罢,雍正便徐徐而行,年羹尧一脸庄敬之容跟在后头。五凤楼下的炮手见御驾启动,便点着了炮捻儿。随着闷雷价三声炮响,畅音阁供奉们击鼓撞磬,顿时黄钟大吕之声旱雷聒耳。高无庸几十个太监打着黄伞羽扇,簇拥着皇帝和大将军出了午门正门……
自年羹尧回京第五天,邬思道便赶回了开封,田文镜此刻已知道了这个瘸师爷的来头。尽自心里满不自在,却不得不礼敬有加。每日不问上衙与否,一大早先打发人恭送五十两台州足纹供这神仙花销。邬思道有时到衙门打卯儿,有时索性不来,收了银子便在省城名胜逛游,今儿相国寺上香,明儿游龙庭,泛舟潘杨湖,甚或登铁塔眺望黄河,吟诗弄琴,越发的逍遥。吴凤阁张运程姚捷三个师爷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几次旁敲侧击发邬思道的私意儿,田文镜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他有残疾,该当的多照应些儿。你们挣的钱少么?这事不值得怄气。”三个师爷气得七窍生烟,索性也不到衙办事。
田文镜走马上任河南,一心要整顿吏治,没想到身为巡抚,手握重权,口含天宪,仍旧事事受制。为晁刘氏一案,拿了臬司衙门二十几号人,又具本参劾胡期恒、车铭两名大员“通同僧尼,卖放官钱,贿赂官司”,在押的和尚尼姑们都已招认,偏是朝廷部文下来,吏部批的“着该抚将车铭、胡期恒贪墨不法实证解部上闻”。刑部则批“僧民所供一面之辞甚骇视听,显系诿过大臣以图淆乱是非,着该审评实再报”。田文镜看着这些部文,气得欲哭无泪:他已发出宪牌,要车铭胡期恒封印听参,为的就是革职部文下来,好与这些淫僧淫尼当堂对质,把案子审个水落石出。如今车、胡赫然在位,单审和尚尼姑怎么能定谳?再看身边,邬思道百事不问,吴凤阁几个袖手观火,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真正的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在签押房苦思一夜,田文镜一眼未合。直到卯时,巡抚衙门各房执事都来了,田文镜忍着心里那份难受,叫祝希贵去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请胡期恒和车铭。祝希贵答应着还没有离去,便见外头门政带着一个官员进来,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颧骨上嵌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小眼睛,头上戴着蓝宝石顶子,一望可知是个三品大员。田文镜惊愕地站起身来,细看时却是熟人,湖广布政使高其倬——不知几时来的开封?
“愣什么?”高其倬十分豪爽,大踏步进了签押房,一揖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年你在户部跟十三爷做事,去四川催缴库银,没有和其倬打过交道么?如今做了封疆,竟睹面不识了!”田文镜一边还礼,说道:“哪里的话呢?敢不认识你其倬兄?突如其来从天而降,我再想不到——怎么就不通禀一声儿,你们差使越办越成体统了!”高其倬笑着坐了,一边接过李宏升送过的茶,笑嘻嘻道:“你别嗔下人。他们倒是要通禀的,是我不让闹这些虚文,又是开门放炮的,不合咱们的情分。”
几句寒暄过后,田文镜又沉闷下来,抚膝长叹一声说道:“樵山兄,你是进京引见的吧?”高其倬松弛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啜茶笑道:“我是奉诏晋见。从李卫那边过来。皇上命我先看看你们。”田文镜忙起身一躬,说道:“文镜何以克当!”因见李宏升还站着,便道:“你去吧,就说高大人打湖广来,一并请过来说话。叫厨房备酒!”
“是这样,”高其倬待李宏升出去,坐了,摇着扇子道:“皇上要在遵化造陵。钦天监选了一处,去年我去看了。我说这地方地脉已尽,外面儿上瞧着好,其实下头土气太薄。他们不信,今年初春挖开看,果然七尺下头都是砂,还涌水。这次是邬先生荐的,我去给皇上选风水地——听说思道先生已经回了河南,快请出来见面呐!”田文镜苦笑了一下,叹道:“不知逛到哪里去了。樵山,我这一汪水毕竟太浅,养不住邬先生这样的大才。换一换人,我断不肯,也不敢说这个话,这个巡抚当得真是窝囊!”高其倬嘻地一笑,说道:“你心里的苦我知道。皇上让我来看你,在我的密折上都批了。连你上的折子也都转我看了。”
田文镜睁大了眼睛,疑惑地凝视着高其倬。
“李卫比你境遇好些。清理亏空,他保了一批官,鄂尔善累得要死不能活,也没查出江苏有亏空。”高其倬睐着眼说道:“其实他早已经另具密折,把江南亏空情形如实奏了皇上。他站稳了地步儿,然后再实行耗羡归公。不像你,一到任就整得河南官场鸡飞狗跳,一味硬来。但皇上赏识你这不避怨嫌,叫我过来和你谈谈,他知道你的难处。”田文镜目光熠然一闪,问道:“方才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樵山兄的揣度?”高其倬正容说道:“皇上自己当初就是孤臣,不但与诸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爷比,人望也是不及的——文镜,我焉敢捏造圣谕?但皇上没叫我复述原话,我只能说到这份心上。”
只能说到这份上,田文镜就不能再追问了,他心里一阵欣慰,几乎坠下泪来,低着头只是发怔,喃喃说道:“皇上知道我田文镜这份心,就是难死,我也没有二话。我仔细想,皇上也是个难。但我不明白,车铭是八王爷的人,扳不动也就罢了。年羹尧大将军怎么这么护短?像胡期恒,真的交给我审,他的罪不在诺敏之下!这两个人,一个管钱粮官吏调度,一个管法司,扳不倒他们,我在河南有什么作为?还有个邬思道,顶着个师爷名儿,是我“聘’的,只拿钱不做事,衙门里师爷们心都散了!要真的是我聘的,我早让他卷铺盖回无锡了!”
“中丞,你若真的叫我卷铺盖走路,我从前取用的银子一两不少都还你!”
田文镜和高其倬说得专注,都不知道邬思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听这一句话,田文镜惊得身上一颤,转脸见邬思道架着拐杖站在门旁,不禁腾地红了脸,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其倬也是尴尬万分,但他是个灵性人,忙起身过来,亲自搀邬思道坐了,赔笑道:“河南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田中丞刚刚儿呲着你不是,可可儿你就进来,你再迟点说话,不定我也要发你的私意儿呢!我是从李卫那来,叫问着你先生好,翠儿和你两位夫人处得好,凡百事情都照料,请先生不必萦心——田中丞心里闷,牢骚无处泄,相交满天下,知音有几人?你甭往心里去……”
“我说的也是真心话,”邬思道诚挚地说道,“只拿钱不做事,我确实算不得好师爷。”他目光忧郁,笃笃踱了几步,徐徐道,“今日其倬是个见证,我实是当今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在雍邸朝夕参赞,直到皇上登极,原说命我进上书房的。我就是这么个身份。椎山兄,你和李卫是朋友,他当县令你是师爷,我的底细你晓得,我说的有假没有?”
田文镜脸色白得没点血色,这时他才明白雍正亲问“邬先生安”的深意,原以为邬思道不过是趁食京师王公府邸的名士而已,想不到居然真的和皇帝有这么深的渊源!高其倬早已站起身来,欠身称是,又对愕然不置的田文镜道:“邬先生说的句句是实,皇上在藩邸其实以师礼待先生的,李卫见了邬先生也行的奴才礼,就是皇上跟前的三个阿哥爷,也都称先生‘世伯’……”
邬思道摆手制止了高其倬的介绍,淡然说道:“帝师我不敢当。若不是文镜着实厌憎我,今日断不说这个话。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当初辞别,皇上说我‘既不愿大隐,朕也不许你小隐’,我在你这里中隐,其实是你代皇上养着我,你明白么——我是‘隐’在你跟前,怎么敢和别的师爷一样追名逐利?”他目光盯着天棚,仿佛不胜感叹,喃喃道:“其实持中最难,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文镜大人呐……我多想回去,回无锡。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没有圣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邬先生,不知者不为罪,恕文镜无礼。”田文镜见他动情,言下也不胜感慨,“皇上待你国士,我待你‘师爷’,可见我之心胸。但我的难处先生也瞧见了的。”他低下了头,用手抚着稀落的头发,深深叹息一声,正要倾诉苦情,却见祝希贵匆匆进来,忙收敛心神,问道:“见着胡方伯和东西司了么?”祝希贵当地向三个人打千儿行了礼,笑着回道:“胡大人车大人都不在衙,说是年大将军从郑州过境,昨儿他们都去请安去了。”
田文镜怔了一下,年羹尧过境他早知道,礼部头十天就发来咨文,命沿途各省官员以公爵礼迎送入境出境事宜,田文镜心绪实在太坏,也因与年羹尧有芥蒂,只将此事以火急滚单知会彰德郑州二府,向年羹尧行在发了一纸告病文书了事。今天请胡、车二人吃酒,原也想请他们代劳在年跟前请安行礼,却不料他们连声招呼也不打,径自就去了!田文镜干笑一声,说道:“好嘛!河南如今就这么个世界——既如此,就我们三个,再请吴老夫子他们几个过来,我们自己高乐!我犯不着得罪年大将军,可我也不大情愿拿他当主子敬!”田文镜陡地一个念头闪出来,放着邬思道这么硬的一座靠山,自己不但不用,反而三番两次想赶走,真是愚不可及!想着一阵兴奋,脸上竟放出红光,一迭连声催着上席,哈腰儿让道:“高兄请!你就在这儿住几日,我要亲自了结了晁刘氏一案给你瞧瞧,你既精于堪舆,顺便儿瞧瞧这巡抚衙门山向——自我上任,我就没有一天舒心日子,看是冲了哪个太岁?邬先生,请!今儿算我的请罪酒。先生旷达人,必能杯酒释憾!”
“大人的心我领了,谢罪更不敢当,”邬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我素来酒量窄,吴凤阁他们我也不想沾惹。有其倬陪着你们也就行了,我回我书房去。”说着夹了拐杖便走。田文镜忙一把扯住,笑道:“那就不叫吴凤阁他们了。我们三人浅酌漫谈,听听其倬说风水学问,也是风雅事嘛!”高其倬被田文镜搔着痒处,也不想放邬思道走,便过来搀回邬思道,笑道:“记得成都头回见先生,李卫是二百五县令,我是二百五师爷!给你往京里送信,骑的李卫的千里驹,五天三千里!——我是你的鸿雁使者,今儿久别重逢,你不吃酒行,不赏脸可不行——一个外人不叫,我们细谈……不然到北京,万岁怡王爷问起,其倬颜面不好瞧呢!”两人做好做歹又劝半日,邬思道才无可奈何地坐了。
车铭和胡期恒撇了田文镜到郑州见年羹尧,原想私地里狠狠告一状,借年羹尧的力一举挤走这个刺头儿巡抚。到了郑州才知道,除却本省巡抚田文镜,附近省的巡抚如陕西、山西、山东、安徽巡抚都过来凑趣儿,甘肃巡抚因道途远,也还派了两个儿子来接年羹尧。田文镜不来,看去就格外显眼。郑州府衙,驿馆,接官厅和大一点的店肆都是各省大员包了,无昼无夜轮番筵请,像车铭和胡期恒这样的位份根本无法专门单独长谈。想想年大将军身边还有个跬步不离的刘墨林,就有体己话也难畅叙。二人已是打消了妄想,恰六月初二年羹尧离郑那日,中军校尉送来了年的名刺,请胡、车二人到大将军行在叙谈。二人看那名刺,是大楠竹精制,比屋瓦还长一倍,打磨得滑不留丢,写着:
一等公、奉诏西征抚远大将军年顿首拜
沉甸甸的,怕有斤来重,不知用过多少次,看样子从来没有人敢收的。
“回复大将军,名刺断不敢当。”车铭见胡期恒发怔,忙笑着将名刺璧还,说道:“卑职更衣过后即刻前往谒见。”说着又取出一百两银票送给那军校,“杯酒之资不成敬意,请哂纳。”那军校自去了。
胡期恒车铭一刻也不停,换了官服带了手本升轿而去,直趋城隍庙——年羹尧的行辕。远远见轩敞的城隍庙口沿路边满都摆着各色官轿、亮轿、驮轿,足排出半里路远近。不少候见官员带着仆从,坐在庙外一溜大柳树下石条凳上吃瓜喝水打扇纳凉摆龙门阵等候接见。胡期恒和车铭不禁对望一眼:这等到什么时辰才见得上大将军?正发怔间,方才送名刺的那个军校出来,远远便招手道:“二位大人——年大将军专请你们先进去!”立时,招来一片欣羡疑惑的目光,直看着胡期恒和车铭摇摇摆摆进去。
“早就想见见你们了。”年羹尧站在西配殿前的滴水檐前,脸上笑容可掬,见胡期恒二人又递手本又请安的,忙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你**和我还来这个!我一直疑惑,既来河南,怎么不见地主?前儿彰德府转来文书,才知道田中丞身子骨儿欠安,我进京他‘忙’,我出京他‘病’,这就叫没缘分——来,请进!”年羹尧话里藏锋,说得却十分随和。因天热,他只穿了件绛红纱袍,腰中系一条玄色带子,花白了的辫子随便盘在顶上,用手轻轻甩在脑后,一头说,带了二人进来。
车铭和年羹尧不熟悉,拿捏着跟进来,见里头大长条卷案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官员。老的六十多岁,已全白了头发,年轻的不足三十,一派斯文模样,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坐在靠窗亮处。胡期恒抢上一步,给老人请安道:“桑军门,您老好哇!头回大将军进京,我寻思您必定跟着呢,谁知竟没来。想着这回见不上了,您偏就又来了,给您预备的二斤老山参也没带,你看看可不是不巧么?”年羹尧见车铭一脸茫然,因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桑成鼎,我的中军参佐,也是我小时的奶哥哥;这位一说便知,新任西征军粮道,参议道刘墨林,雍正爷头开恩科的探花郎——这位是河南布政使胡期恒,老桑记得吧,当年我进京赴试,病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救下了我这条命!这位是这里的藩台,车铭,王鸿绪的得意高足!”四个人忙都寒暄见礼。刘墨林听车铭是王鸿绪的门生,便是“八爷党”,目中火花一闪,随即沉静下来,一拱手道:“久仰山斗!胡兄车兄是老前辈了!”车铭忙笑道:“甚的老前辈,过时之人耳!”觑着眼看了看刘墨林放在案上的书,又道:“大人在读徐家驹的诗集,可见风雅。徐先生的诗今可称海内独步,前年刊出来曾赠我一册,至今常在案头。”刘墨林笑嘻嘻道:“这诗确乎格调不凡,我这一路都在细读精研。诗言志、歌咏言,我要推敲一番,我朝前头已有《愚山诗话》、《渔洋诗话》,我说不定也写一部《墨林诗谈》好生品题品题呢!”
到底是文人,见面就谈投机了。年羹尧命人搬来西瓜,切开来亲手分给众人,咬了一口,吐着子儿笑道:“施愚山老先生曾说,渔洋诗如仙人五彩楼阁,弹指即现,自评作诗如造屋,砖瓦木石齐备才肯动笔——我读着其实都极隽永深味的,我与愚山曾有一面之缘,可惜年纪太幼,也不曾领教,他这话什么意思。”刘墨林淡然一笑道:“这大约和禅宗顿悟渐悟的意味相近吧。”年羹尧听了含笑点头,转脸对胡期恒道:“说说你们这里情形吧。听说河南三司衙门有些个龃龉,是怎么一回事?本来我不想过问这些事,皇上再三说叫我‘观风’,折子朱批下来一问三不知,不好交待。就是一面之辞,你们聊聊我们听,怎么处置,皇上自有章程的。”
胡期恒和车铭眼睛都是一亮,他们私地来见,为的就是让这位宠眷无伦的大将军听听苦情,以大将军的威势压一压田文镜的气焰,甚或密奏当今,搬掉这块压顶石。但在座的还有刘墨林,却不知他是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胡期恒嗫嚅了一下便看车铭,车铭是康熙四十二年的老进士,宦海沉浮几十年,泥鳅价滑,只在椅中一欠身,笑道:“你是按察使,尽管说,有遗漏处我添补着就是了。”胡期恒却没这些瞻前顾后,把田文镜到任,如何独断专行欺蔑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筹谋河工乐捐,又借晁刘氏一案夤缘牵连官场,挤兑藩臬二司……一一细述了:“通省官员,除了一个张球,田中丞竟是要一网打尽!张球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原是山东阿城一个无赖,俗名‘张大裤衩子’,茶馆酒楼吃白相饭的,先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做归德县令。大千岁坏事,他又落井下石,改投廉亲王,如今许是瞧八爷也不得意,想着田文镜是张相选出来的,又跟十三爷做过事,就又投奔田文镜。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偏田文镜就爱!还不为的他率先‘乐输’了几十万河工银子?他发的昧心财,我那里有本账,上次说及,田文镜要我拿出来。我说不到时候,到时候我抖搂,谁也拦不住!”胡期恒越说越气,脖子上的筋都涨起老高,脸憋得通红,“他如今真正是个独夫,连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暗地去见我,说他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假没有?”
“臬司说这些,有的我是耳闻,有的是目睹。”车铭等他说完,心里已打定主意,只捡着田文镜证据确凿的事说,因略一欠身说道:“我揪心的是,臬司衙门还有二十多个人还扣在巡抚衙门!晁刘氏告状,我那里早已立案,她自己又不告了嘛!她儿子丢失,开封府回了上来,我们请原告到衙询问,这是大清律中题中应有之义。抚台竟在她家设埋伏,连我执法人役全都锁拿,又擅自革胡方伯和我的职,意思还要传拿官眷和那起子淫僧淫尼质对!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事,这不合律例么!譬如说,田中丞的师爷姚捷、张云程,还有吴凤阁,都在我的刑名师爷跟前关说过人命官司,能不能据这个理去推,田中丞自己不便出面,卖放人命呢?”他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即止,身子一仰便不再言语,刘墨林疑惑地说道:“田文镜我虽不熟,也算相识,要是你们说的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他虽不是正途进身,也是读书人,河南又不比云贵两广山高皇帝远,怎么就敢这样妄为?他图个什么呢?”
“就是这个话,刘大人明鉴!”车铭受到鼓励,脸上放光,说道:“田中丞这叫残刻,急着敛钱邀恩,所以拿着通省官员任情作践!他是得了‘钱痨’!”胡期恒冷冷补了一句:“与其说是‘钱痨’,还不如说是‘官痨’。”刘墨林不禁一笑,说道:“昔日仓颉造字鬼哭,周景王铸钱鬼笑;就因鬼不识字而爱钱,今有识字,‘官痨’而爱钱者,必定是个厉鬼了!”
一语甫落,已是四座粲然大笑,连站在一旁肃然静听的桑成鼎也不禁莞尔。年羹尧一直听得很留心,他这次进京几次听雍正连口夸赞田文镜,又从怡亲王处知道,邬思道也在田文镜幕中。不管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冤气委屈,和田文镜公然翻脸是使不得的。跟着众人笑了笑,年羹尧舒了一口气,起身踱了几步,慢吞吞道:“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做事认真,这一条难能。如今天下官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看重的就是他的这长处。据你们两位老兄说的,我仔细听了,他是受了小人蒙蔽。他自己也还算清廉刚正。这次我进京保了期恒一本,车大人呢,吏部的人跟我透风,大约也要调离河南,如今你们和文镜这个样子,我看离开也好。你们有苦,在我这诉诉,哪里说哪里了,扳倒田文镜,不但做不到,也犯不着,就是一面之辞也罢,我还是要委婉奏进去的,皇上圣明烛照,等着瞧,好么?”胡期恒稽首称谢,说道:“这就是大军门的厚意,这就是大军门的抬爱!河南这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一刻也熬不得了——不知调我们哪里去?”
“车兄平调湖广。”年羹尧淡淡说道,“你嘛,大约去四川任巡抚——我说这话不作准,皇上不久就有旨意,到引见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车铭和胡期恒门系不同,平素也有不少芥蒂,只是因田文镜淫威压迫,二人被挤得成了一势。如今胡期恒高升天府之国的四川巡抚,自己却要挟铺盖去武汉,不免心里酸溜溜的,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在椅上一欠身,冷冰冰说道:“多承大军门关照!大丈夫合则聚,不合则散,离开河南我是千情万愿。不过,顽石可裂而不可卷,这侮辱车铭却当不起。当日去拿晁刘氏,是胡藩台下到臬司衙门的札子,恐怕还要请大军门和胡大人一体周全!”年羹尧似乎有点意外,愣了一下才道:“那自然!我就写札子,叫田文镜放人!”说罢便命人取过纸笔,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桑成鼎便取出印来要加关防。
刘墨林一笑起身,索过那张纸看时,却只短短一句:
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使田文镜:晁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人役,殊失鲁莽甚骇视听,即着见令释放,秉公依律谳理,此令!
“大将军好一笔字!”刘墨林笑了笑,“不过以军令干民政,于体例恐有不合的吧?”
“无所谓。”年羹尧微睨了刘墨林一眼,阴沉沉说道,“本帅节制十一省军政,河南巡抚兼管豫省军务,还是本帅的麾下。成鼎,用印,交给期恒带回去。”说罢又扫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就要顶一下你这钉子,你怎么样?
刘墨林轻松地摇着扇子,已是取过了徐骏那本诗,倒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年羹尧猛地想起雍正叮嘱的“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竟可不管——”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话里另一层深意,由不得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